我问他:“你干吗非得出国?你开一出租车在国内混不是挺好?”
他连连摇手:“不行,我还开一辈子车啊?”
“那怎么啦?”
他冷笑:“那我最后不就又变成我爸爸了?”
我说:“你以为你出国就一定能发财?”
他说:“那不管,我管不了那么许多,走一步看一步。”
许立宇出国前,大请了一次他的所有哥们儿,那天我也去了。
他剪了个日本“板寸”头,穿了身笔挺的西服,还戴了副墨镜。他的哥们儿一见他就起哄:“行啊,许爷,这就装裹上了。”
许立宇笑嘻嘻地说:“叫先生,以后再见我你们都要叫先生了。”
他问我:“你觉得我这样儿像日本人么?到日本大街上他们认不出我是中国人吧?”
他十分高兴,站起来抹抹头发,抻直衣摆,两手交叉握住 ,在桌旁走来走去,模仿着日本人的派头严肃地鞠躬、致礼,嘴里还大声咕哝着所谓的“日语”。他“哈依”“哈依”地低沉喊着,向在场的每个人或点头或鞠躬,抓住某人的手用假想的日语大声谈笑,想象着在日本街头与人交谈的情景。
他又走到窗前,两手按着窗台岔着腿凝视窗外街道,皱着眉头大声感叹:“索嘎!”他像一个思索中的公司老板背着手在室内踱步,不时抬头挥手大声和假想中的日本人争论,肯定或断然否认着什么。他嘴里咕哝的日语愈来愈激烈,愈来愈混乱,而表情却愈来愈激动,愈来愈绝望。他如同一个已进入角色的独角戏演员狂热痴迷地表演着,对观众念着大段内心独白。那些没有含义的句子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冒出,他激昂,他悲愤,他声嘶力竭,喑哑的嗓音变成阵阵嘶吼,犹如一个落入陷阱的野兽的嗥叫。他猛地扑过来,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泪流满面地吼着:“八格!八格牙路!”
在场的人都呆了,我也惊呆了,只是喃喃地说:“像,像,你就是了。”
他一把搡开我,掉脸向壁两把擦干了脸上的泪,仰面看着天花板粗声喘息,接着掏出精心插在上衣口袋中的白手帕用力擤鼻涕。
他擤着鼻涕微笑地转过身,对大家说:“你们都把我当日本人了吧?”
十三
我怎么也记不起许立宇的长相了。那张唯一的照片上他那张半隐半露的脸也不能帮助我的回忆,成年后的许立宇相貌有了很大变化。我在一天夜里梦见了许立宇,虽然在梦中我知道他是许立宇,但那张脸决不是他的脸。在梦里他是一棵树,容颜藏于摇曳不定的茂密枝叶中,树冠在路灯下投出斜长、形状模糊的阴影。
我去邢肃宁的餐馆找她,问她知不知道许立宇在日本的确切消息,那个凶信是否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