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晋书·山涛传》载:"(山涛)与宣穆后有中表亲,是以见景帝。
帝曰:'吕望欲仕邪?'命司隶举秀才,除郎中。"山涛在曹爽被诛前,因怕牵连到政治旋涡中而一度隐退。这次复出是在曹爽被诛后,司马师的劝告显然具有威迫的意味。向秀的出仕更有被强迫的性质。《世说新语·言语》注引《向秀别传》说:"后康被诛,秀遂失图,乃应岁举到京师诣大将军司马文王。"向秀与嵇康关系极为密切,他这次应辟到洛阳见司马昭,显然与嵇康被诛后的严峻形势有直接关系。嵇康被杀,司马氏的借口是不孝,但实际原因是他拒绝司马氏的征辟而遭到忌恨。《魏氏春秋》载:"大将军(司马昭)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于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及山涛为选曹郎,举康自代,康答书拒绝,因自说不堪流俗而非汤武,大将军而怒焉。"(《三国志·魏志·王粲传》注引)以上儿条史料说明,当时士人的出处是身不由已的。以理推之,阮籍的出仕似也不会例外。阮籍出仕后,政治上对司马氏一直抱着一种消极的态度,由此也可以说明上面的设想不是没有道理的。
2.对嘉平六年废立一事的态度。
司马懿于嘉平三年(251)卒后,阮籍又做了司马师的从事中郎,他担任此职一直到嘉平六年(254)。这一年,司马师废齐王曹芳,改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并改年号为正元,在君主专制度下,废立的是一件了不得的天大之事,这当然不能不引起当时朝野上下的注意和震动。对于这场事变,阮籍究竟取何种态度,史籍没有明确的记载。不过,从他自己所作的诗赋中,还是透露出一点端倪。在这个事件发生后的同年秋天,阮籍写了一首《首阳山赋》①,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感受:嘉粟屏而不存兮,故甘死而采薇。
彼背殷而从昌兮,投危败而不迟;此进而不合兮,又何称乎仁义。
肆寿天而弗豫兮,竞毁誉以为度。
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据《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伐纣,伯夷兄弟表示反对,批评武王说:"以臣拭君,可谓仁乎?"后义不食周粟,饿死于首阳山。司马迁称赞伯夷兄弟是"积仁洁行",孔子称赞伯夷兄弟是"求仁而得仁",而阮籍一反前入之见,"察前载之是云兮,何美论之足慕",并直斥伯夷兄弟之行是"肆寿夭"、"竞毁誉",不得"称乎仁义"。阮籍对伯夷兄弟的这种异乎寻常的评价是很值得细细品味的。司马师废齐王,其借口是齐王不亲万机,耽于内宠、淫乱宫室、不亲不孝,打的是匡扶帝室的旗号。(见《三国志·魏志·齐王纪》及裴松之注)这与武土伐纣时所打的除暴安民的旗号恰好相同,阮籍批评伯夷兄弟之行,表面上似乎是对司马师行废立之事的肯定和支持,实际上这很可能是正话反说。否则,这首赋的首段为什么要极力宣染一种悲凉、沉闷、孤独、无可奈何的气氛:"风飘回以曲至兮,雨旋转而纤襟","时将暮而无涛兮,虑凄沧而感心";为什么作者与伯夷兄弟一样,分外重视自己的自然真性:"信可宝而弗离兮,宁高举而自傧"。特别应该提到的是赋中"秽群伪之乱真"一句,我们很难与伯夷兄弟之行联系起来,而使我们想到的倒是司马氏一伙包藏祸心、以假乱真、虚伪丑恶的卑劣行径。
说到此,使人不由联想到阮籍的《咏怀诗》第十六首的内容。诗中写到: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羁旅无俦匹,俯仰怀哀伤。据何焯所说,所谓"是时鹑火,日月相望",隐指司马师于嘉平六年行废立的时间,断定"此诗正指司马师废齐上下也。"(《义门读书记》)诗中极力烘托着一种凶恶横暴、凄惨严厉的气氛,这难道不正是对司马氏专权当道、残杀异已、妄行废立的真实写照吗?
阮籍与伯夷兄弟一样,都处于鼎革之世,但他所遇到的司马氏父子却没有周武王那样的宏量,因此,他既不能像伯夷兄弟那样直接对司马氏的行径表示反对,又不能学伯夷兄弟走隐居采薇的道路,只好借批评伯夷兄弟以自我解嘲。从内心来说,他对司马氏行废立之事是反对的,而对伯夷兄弟是肯① 该赋序语云:"正元元年秋,余尚为中郎,在大将军府,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作赋曰:??"据文中语气,此赋似为追忆之作。
定的。他的《咏怀诗》曾多次提到"首阳山"①,可见,伯夷兄弟的高德洁行在他的心灵中曾引起了强烈共鸣。如在另一诗中,阮籍极力赞扬伯夷兄弟是"求仁而得仁,岂复叹咨嗟"(《咏怀诗》第十三),表示了对这两位采薇西山,义不食周粟古代高士的崇拜与向往。可以说,这里才是阮籍内心情感与政治态度的真实流露。但令人痛惜是,在阮籍自己所处的时代,不仅不能对像废立这样的大事公开表示异议,甚至连做伯夷的可能都没有,这岂不是对司马氏的专横残暴更为辛辣的讽刺吗?
3.自求东平相和步兵校尉。
嘉平六年,即正元元年(254),高贵乡公曹髦即帝位之后,司马师大概为了笼络人心,大肆封官晋爵,阮籍也被赐为关内侯、徙官散骑常侍。第二年,即正元二年(255),司马师在讨伐丘俭、文钦时,因患目病而卒于军中。司马师之后,由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录尚书事。可能就在这年,阮籍主动向司马昭请求到东平任职,司马昭很爽快地答应了。《晋书·阮籍传》载:"及文帝辅政,籍常从容言于帝曰:'籍生平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障,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从现存的历史资料看,这是阮籍在仕途上的第一次主动提出的要求,并且在东平任上只十余日就回来了,其中肯定有某种政治方面的原因。
李白《赠闾丘宿松》诗云:"偶来拂衣去,谁测主人情",指的就是阮籍此事。陈伯君先生指出,阮籍称"乐其风土",可是,"今观此赋,无一语道其风土可乐者,反之,则极道其风土之恶,甚至谓'孰斯邦之可即',可见籍当时对司马昭之语,不过托辞求去。"(《阮籍集校注·东平赋》题解)那么,阮籍之"情"或"托辞"背后的真实用心何在呢,阮籍原来历任司马氏的属官从事中郎一职,虽然在君主专制的封建社会,理论上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傅天之下,莫非王土",任何人都是最高统治者皇帝的臣仆,但按照汉魏时期的官制或惯例,他与司马氏有门生故吏的关系,直接隶属于长官,只对长官负责,对皇帝并不直接负责或发生关系①。阮籍当时所担任的散骑常侍之职是皇帝的侍从散官,关系很接近,在政治上与皇帝有直接的臣属关系。阮籍以从事中郎转为散骑常侍,意味着由司马氏的属官转为皇帝的臣属,这一转变大概使他在政治上处于一种非常尴尬的境地。按照原来他与司马氏的关系,担任散骑常侍之职后,他实际上应该成为司马氏的耳目;司马氏给阮籍安排这个职务,也不能完全排除这一方面的意义。但以阮籍的性格和为人,他担当这个角色一定感到很为难。如果按照阮籍的新官职的要求,在道义上又应该为皇室效忠,这无异是把自己置于司马氏的政敌地位,对于阮籍来说,这等于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竹林七贤论》说:"高贵乡公以(阮籍)为散骑常侍,非其好也。"(《艺文类聚》卷四八)阮籍下愿作散骑常侍,决非仅仅是个兴趣爱好问题,而隐藏着深刻的政治内容。明白了这层意义,我们就可以知道,阮籍自求到东平去,只不过是他摆脱政治困境的借口。他在东平相任上,其政绩仅仅是拆毁了东平相府的一堵影墙。史书上所谓"法令清简"或"教令清宁"①,大概是虚饰之词。其实,十余日的① 据统计,《咏怀诗》里至少有第三、九、十三、二十六四首谈及伯夷隐居首阳之事。
① 参见周修强:《君臣之义及其衍化》一文,载《中国青年报》1988 年2 月 26 日。
① 《世说新语·任诞》注引《名土传》说,阮籍在东平相任上是"教令清宁,十余日便复骑驴去。"工夫,甚至连衙内的凳子都不能坐热,又如何谈得上政绩呢?阮籍这种近于游戏的政治态度。在时人看来似乎是一种"名士"的风度,实际对于阮籍自己来说,这里面隐含着难言的苦衷,对于司马氏来说,似乎也担心阮籍做散骑常侍,真的与曹氏王室结合在一起,因此,他对于阮籍的作东平相的请求,当然表示欢迎。
阮籍从东平返回京师洛阳后,马上又作了司马昭的从事中郎。他担任此职的时间大概只有一年左右。甘露元年(256),也即正元三年(六月改元甘露),阮籍请求作步兵校尉。①这是阮籍在仕途上的第二次主动请求。《晋书·阮籍传》说:"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力步兵校尉。"步兵校尉原为汉武帝所置京师屯兵八校之一,执掌上林苑门兵,地位很重要。
东汉以降,此职在军事上的地位己不重要,且常以文士担任。魏晋时期,步兵校尉大概并不真正掌握兵权。②阮籍自求此职,大概与自求东平相一样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本来对司马氏的行径就不大满意,可是连续担任司马氏三人的属官,这不免又给人以与司马氏集团大接近的形象,这不仅违背的自己的心愿,而且也会贬损自己的声誉。因此,阮籍必然要设法摆脱这种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