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莲子僵在了门槛上。波莱尔舞曲一个节奏一个节奏,从容不迫、循序渐进地向她的五脏六腑渐次深入。随着力度越来越强的节奏,她的五脏六腑也就像是滚动在绞肉机内并在最后那个狂烈酣畅、戛然而止的音符上化作碎末。其实,人是具有强烈自欺性的动物。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便知道自己配偶有了另外的组合,也不会如此受伤。这就是视觉形象的冲击力,亲见亲历的杀伤力。
当然拉维尔也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叫做叶莲子的小女子,在波莱尔舞曲最后那个休止符之后,又接上了那支在管弦乐中表现力最为自由丰富、有着三个半音程的降B调移调单簧管(也可以称为黑管),从低音谱表第三线的D音开始了她的吹奏练习。从消沉、悠远、辽阔、神秘的低音部,到优美、洒脱的中音部,再到尖锐、狂野的高音部,一路试探过去。
日后,当叶莲子如萧萧落木在黄土高原上飘零的时候,零狐村的日子,于她不过是一阵又一阵黄风,掀起一层黄土掩盖另一层黄土的无穷反复,她的技艺已臻炉火纯青,最后连自己也化作了一支黑管。
但这支循规蹈矩的黑管,却徘徊;沉湎于低音区的吹奏,将一部完整的交响乐破坏殆尽,再不能从各路乐器慢板沉滞的叙述、铺垫中挣扎出来向高音区奔突。更不能来它一个finalt,飞扬、飞升、萦绕,最后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苍穹,只留下定音鼓,在严下面,为她的坚忍一下下叩击出行文的重点。可有什么能像那个严的不甘、吁求和尖啸那样,为不会呼救的她,喊出她的无助!
想来日本人对自身并不十分了解,如果他们非常了解自己,也就不会以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覆灭为蓝本,对中国人照方抓药。
作为一个东方人,他们实在太不懂得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区别。
如果日本人知道,彼时香港上空肆无忌惮横飞着、爆炸着的日本枪炮,竟成为一个中国女人维护自尊和一对中国男女在床上狂欢的伴奏,更不要说还有无数中国人因为什么伟大或不那么伟大的原因,照旧在madeinJapan的枪炮伴奏下干着什么,他们对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还有把握吗?即便肖斯塔阔维奇为表现二次大战苏军保卫列宁格勒所谱写的英雄主义篇章《第七交响乐》,也不如叶莲子,顾秋水和阿苏在这支madeinJapan枪炮交响乐伴奏下的演出,所蕴涵、所昭示的那样神乎其神。日本人是败定了!
叶莲子现在大大地明白了,顾秋水为什么不容分说逼她回到父亲那里去的原因。
阿苏没有慌张,既然她的男人不慌张,她也就没有什么可慌张的。有男人在,要女人出头干什么?她从容穿好衣服,下床坐到一旁,倒让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叶莲子张口结舌,不知所措。让叶莲子撞见也好,这样藏着掖着和阿苏的关系,顾秋水实在很累。
很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不伤叶莲子的心。现在已经到了把这份厚道、情义,对叶莲子说清楚的肘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