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把曼生壶。"爷爷闭着眼睛回答。
"可我们那么多年了,再没看见过那把壶啊?"得茶不免疑惑。
倒是正在美院工艺系进修的杭窑想起来提醒说:"我倒是记得爸爸说过,他帮着盼姑姑埋过一把壶,壶里还有一块表。"
方越作为中国瓷器专家,正在美国巡回展出中国古代瓷器精品,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回得来,倒是杭窑又想起来了,爸爸好像还说过,那天埋壶,寄草姑婆也在的,还有布朗叔叔也在场。可是眼下寄草和布朗不在,这一家子真是能走,布朗在云南不说,寄草和罗力却又跑到东北老家去了。他们俩也已是古稀之年,一生颠沛流离,多少有他们那些经历的人,活不到一半就呜呼哀哉了,有几个能像这对夫妻那样越活越新鲜,仿佛下决心要把青春夺回来一样。平反以后,他们两个就开始了国内大旅游,一年去一个地方,补发的钱全让他们花在路上了。好在嘉和有他们的电话号码,立刻就让得茶拨过去,巧得很,接话的正是杭寄草。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很不以为然,说:"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曼生壶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不知道它的贵重,那么些年,埋在土里谁也不提,为了什么?你们也不想想,盼儿一辈子没嫁人,每天念叨上帝,她不就为了图一个清静。现在来了一个日本女人,就算她是那个小掘的女儿,也犯不着我们再去为她效劳!她爹是个什么魔鬼,把我们杭家害成什么样了,血海深仇啊!你们不记得,我和大哥可记得呢!"说着说着,寄草激动起来了,声音里就有了哭腔,"你们看看爷爷那只断指,就不会再去动这种脑筋了!"
接过寄草姑婆这样的电话,连已经倾向于小掘小合的杭得茶也开始动摇了。至于窑窑,他和比他大一点的得茶、迎霜以及再小一点的夜生一样,对此事完全是一无所知。但专门从事紫砂壶制作的工艺师杭窑对这只曼生壶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他可真是想一睹为快啊。
杭窑很早就知道自己本没有抗家人的血缘。美国倒是有他的亲奶奶,奶奶虽然死了,但留下了一笔遗产,还有那个美国飞行员埃特,他父亲这一次就是在老埃特的安排下去的美国,但忘忧表叔对这件事情几乎完全无所谓,他本来可以随爸爸一起出去,老埃特甚至专门给他发出了邀请,但忘忧表叔谢绝了。窑窑想,忘忧表叔留在国内,不能说跟他的首次紫砂壶展没有关系。他现在一心希望自己的这次紫砂壶展能获得成功,不辜负老人们对他的一片苦心。他想,若他有那么一把曼生壶,哪怕借来几天摆一摆,也是壮他的行色,他是杭家人,他叫杭窑啊!
那天夜里,他把他的心事告诉了他的新婚妻子夜生。第二天,他们直奔龙井山中,他们在那个已经完全破败了的佛门小院内徘徊了很久,他们看到了那两株经历了八百年沧桑的来梅,他们还看到了那片破庙深处的山泉,山泉旁倒是长着一些茶蓬,可是有谁知道,那把曼生壶究竟埋在哪一株茶蓬底下呢?
夜生摇着头对窑窑说:"'不,我不能对盼姑婆要求这个,她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挖她心里的痛处。"
杭盼又回到龙井山中她从前的居处,每个星期天,她依旧到城里的教堂中去,她的生活,可以用一成不变来形容。
夜生看着那半坡的狮峰茶,眯起了眼睛,说:"文革结束时那个人自杀,他的女人也跟着一起死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家里人从来也没提起过。你还记得吗?连你也不提。"
"那时你才几岁能记住什么?"窑窑知道夜生说的"那个人"是谁,"再说他也没有养过你一天,这事和你没关系。盼姑婆因为能够养你,她是很幸福的。"
夜生的眼眶里开始盈上了泪水:"你说得不对,我并没有什么都忘记。那时候我已经不小了,我还能记得那天夜里那人来找我和爷爷的样子,他喝了很多酒,连站都站不住了。"
那年秋夜,人们正在大街上狂欢,吴坤最后一次来见他的女儿。在此之前许多次,都是他悄悄地跟在后面,没有让她和杭家人发现,这一次无所避讳了。
他是在大门口碰到杭嘉和的,夜生正要领着他到清河坊十字街头去看游行队伍。他们在夜色中的骤然相逢,显然令嘉和吃惊。
他说:"求你们一件事情。等得茶回来,把这些资料交给他。我今天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的,那年我去海岛前专门为他搜集的,当时没留下,现在毁掉了也可惜。得茶以后一定用得上的。"他勉强地说着,声音很轻,仿佛气力已经用尽。
嘉和明显地犹疑一下,推了推夜生,让她过去拿。夜生迟迟疑疑地走上前去,接过那个大信封,突然,她被吴坤一把抱住,只听他慢儒道:"女儿,女儿,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啊……"
他的嘴就亲在了夜生的小脸上,吓得夜生大声尖叫起来,太 爷爷太爷爷地狂叫起来。嘉和血一下涌了上来,大声叫着扑上去,一把夺过了夜生,一边叫着:"你干什么,你于什么!你们的路走 到头了!你们的日子过到头了!"
吴坤仿佛并不在乎老人的怒喊,他立刻就清醒过来,放开了夜生,站着不动。嘉和挟着夜生退回大院,狠狠地关上了大门。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打开了,嘉和一个人走了出来,他轻轻地问:"你还在吗?"
"我在。"吴坤回答。
"我眼睛坏了,什么也看不见。你刚才说,得茶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