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番深情厚谊,怎不令臣妾铭感五中?只是外面已经人言籍籍,如果再听凭官家之意,溷迹宫闱,册为贵妃.纵然官家厚爱,可以不恤人言,臣妾却不愿以不祥之身,牵累官家,徒增自己的罪愆."接着她指指自己的胸口,郑重地说,"至于耿耿此心,自从官家赐顾以来,早已属官家所有.区区私衷,只想向官家乞得宫外一弓之地,以为栖息盘桓之所,使臣妾在此调筝鸣弦、吟诗学画.如荷不弃.就作为官家的一个诗朋画侣,了此余生,岂复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不意官家不察臣妾的心事,说什么另拣一枝好树栖息,这岂不是辜负了臣妾的一段心意,伤了臣妾的心?"
师师突出奇兵,用一支歌曲击退了官家的猛烈攻势,现在又用一颗缠绵的心,把官家拉回到原地来.她这段话明白坚定,却含有好几层涵义.它好像一钵醍醐,直往官家的头顶上灌去.官家被它灌得如痴如醉,自己也不清楚是辛是酸,是甘是苦?他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可她比过去更加接近他了,他以为他已重新获得希望,她却照样是寸士不让,坚决拒绝他的要求.她在实际的问题上坚持立场,在抽象的领域中,却大大让了一步.这把他的战略方针全都打乱了.
可是他还要为自己的利益作出最后的努力,他的决心虽然可以被抵制、被延缓,却也是不可动摇的.他抓住师师"人言籍籍"四个字,再度发动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