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连续两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变,他要不快快地赶到保州,恐怕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飞快,一段路跑下来,人与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马扩回头一看,刘七爹已经拉下了一大段,他略为放缓缰绳,等了一会,才看到刘七爹气喘咻咻地跟上来.幸亏他那匹大走骡也是健足,勉强跟将上.
这里马扩又待放辔,刘七爹赶上一步,说道:
"廉访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会觅路上山去."说着,他从衣兜内取出药丸,郑重其事地交给马扩,嘱咐道:"这药丸最关紧要,廉访收在衣兜内,休教马儿颠失了.顺着这官道,转过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儿,不到明天此时,廉访就可与令正见面."
马扩取过药丸,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马扩他们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到这一股烟味.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这次烧得更旺,持续得更长久,超过了以前的三次.马扩遥遥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还好象隐隐听得到人的喊声,马的嘶叫声,在那火光和嘶喊声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横冲直撞,把那幅用金线绣成的河山图割裂开来,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大口里咀嚼,霎时间就吞食去一大半.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们从火光连天的城市、乡村逃出来,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骑在马上和跳下马来的金骑到处找人搜杀,只见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选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青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跟睛向母亲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禁止)塞进女儿的小小的嘴里.女儿用力吮吸,母亲也用力挤压,终于没法使乳汁回进乳腺.女儿推开(禁止)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
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推门而人的金骑乞命.这名金骑带着意外地捕捉到一头小动物的黄鼠狼的喜悦,一刀砍去,把母亲伙倒在地下,然后又补上一刀,让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映在连续四把烽火满天通红的天幕上,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他好象大梦初觉似地,忽然意识到那四把烽火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沉思,却做手势示意刘七爹留下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刘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紧跟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沦陷,金骑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了.马扩这才下定最后的决心,毅然说道:
"敌军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击,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黄河南北岸布置防务.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俺这就与七爹一起上山与张、赵二位大哥商议大计.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听命于天,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说到最后两句,马扩的声音忽然哽噎,然后流出了悭吝的眼泪.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颗难于下咽的药丸,全靠他流出来的这一小盏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
马扩这个遽然的改变,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刘七爹无话可对.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赞成马扩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因为在公与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上,马扩早有自己的权衡,反对他也是白废.不过,虽然没有足够的理由,他还是不赞成他这个决定.这几丸"安胎养气丸"可能就是救亸娘一命的灵芝仙丹,不给她送去,那怎么行?
刘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着面前的道路说:
"廉访要上山去就拐进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药丸取出来,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说话,忽然听懂了,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刘七爹还骑在骏骡上,拦不住他,口中尽说:"廉访你怎么啦?快起来!"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两个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说一天一夜,就是一时半刻也耽搁不起.他们策骑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镰,各奔前程去了.
(四)
失去了刘七爹这样一个熟悉途径的向导,对于马扩真是莫大的损失.
上次上和尚洞山寨就是由刘七爹作伴的,他陪他从后山翻上,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直到黎明前才划到山寨的后栅门.在如弦的夜月下,差一点刘七爹自己也迷了路.他离开山寨时已得到战争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由赵大哥陪他下山,一直送往去太原的大路.路上哥儿俩谈谈说说,竟忘了认路.今夜马扩再一次赶到西山山麓,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被大雪覆盖着的高高低低的山岭.他找不到上山的路口,看不见蜿蜒曲折的山径,逆遥望去,也望不见山里有木栅、墙垣、房舍——它们本来都暗藏在隐僻处,不让人随便发现.马扩心急起来,策骑沿着山麓跑了一大段路,竟找不到一所民舍可以打听道路、寄宿过夜.眼见今夜是上不了山了,最后找到一所歪歪斜斜的古庙,凭着四周还没有完全倒坍下来的墙垣,两扇会得自动开阖的破门,总算还可以挡一挡风雪,当夜他就靠在庙内墙根下胡乱睡了一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