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用得着气力的时候了.李纲虽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剑州的几年中,每天走马舞剑,打熬出几百斤气力.他为自己特别打制一对瓦棱铁锏,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骑在马上,舞动起来,簌簌生风,俨然是个战将的派头儿,哪里把这几名文官看在眼里!他忿然一推,早把他们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径走到御前,不客气地奏问道:
"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诚,忠诚相济,大局才有转机,官家怎忍见欺?"
这一问语气相当严厉,问得渊圣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回答.然后李纲又把王宗濋拉上来,揿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说道:
"适才王宗濋在宫外,处置不善,引起禁军鼓噪.禁军忠心为固,愿为陛下死守京师,如何又要他们出城西行?禁军也有父母妻小在京,无端舍去,仓猝扈跸,万一中道散归,那时陛下靠何人护卫?"说着,随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两步,指着问:"难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护驾?看他这等阘茸无能,自护不足,安能护人?"
可笑王宗濋身为渊圣的母舅,又新任最高军事长官,枉有八尺之躯,一个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纲拉来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申辩.
宰执们看见渊圣有偏越李纲之意,唯恐昨夜之议又要被打消了,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户部侍郎王时雍要在白、李两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弹劾李纲在金殿上殴辱国舅大臣,无礼可诛.
王时雍这一出格的行动博得宰执们人人叫好,齐声附和起来.渊圣一眼瞥见张邦昌与白、李两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回头又看见内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后,向他们做出要斩砍李纲的姿势,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纲身首分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渊圣忽然觉悟到内侍与宰执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了排斥李纲的.他们党羽已成,钩连甚深,因而联系到自己孤立无援,也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反感,顿时露出愠色,斥责王时雍道:
"李纲忠贞,一时粗鲁,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职供司农,不在户部好好核算钱褴出入,却在此越位妄言,这算得是什么礼!"
渊圣即位旬日,还是保持了做太子那时谦卑退让的作风,与臣僚说话,即使忤旨也不以重语相加.今天难得发雷霆之怒,把王时雍斥退后,温言与李纲说道:
"卿且耐辛苦②,出宫去说与禁军们知道,禁军愿拒敌死守京城,禁军不负国家,朕也不负禁军.这番朕说了此话决不再食言了,卿可放心前去传旨."
李纲领旨出官不久,就听见宫外响起一片万岁声.这种真正出自内心的感悦的嵩呼与大臣们有气没力的习惯的嵩呼是很不同的.渊圣虽然迟钝,毕竟也能够辨认出两者的区别.他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只有他决心抗敌,才能博得士兵们真正的拥戴.趁着一时激动,渊圣当即下了两道手诏,以李纲为御营京城四城守御使和亲征行营使,接着又毅然向大臣们宣布:
"朕决心以一身殉社稷,战守之事,悉委李纲,再有人敢以出狩之议上者斩!"
好容易从渊圣口中挖出一个"斩"字,这句话就等于是一柄上方宝剑.有了这句话,有了上面的两个头衔,李纲才算取得主持战守的全权.
还没有对来犯的金军一矢相加,李纲先要拼出吃奶的气力与群臣的阴谋诡计斗争,与官家的反复无常斗争,总算取得决定性的(远远不是最后的)胜利.再过一天,宋金两军就在汴京城外展开白刃大战.好险呀!形势间不容发.人们简直不能想象如果没有这两个刚刚来得及、火热出笼的任命,下一天金军掩到东京城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三)
宋金之间第一次的攻守战发生于西水门外,时间就在正月初六,斡离不亲统大军到达汴京城下的当天.
这是一支锐气十足的攻击之师.他们于初三日全师渡过黄河,经过三天来的追击、扫荡、整顿、迅速赶到汴京城下,在牟驼岗驻扎下大营后,就积极筹备进攻.
汴京城的各道城门已经昼闭,只有东水门还来不及关上,几万名家道殷实的居民,男女老少都有,受到太上皇南逃、官家也准备西走,谣诼纷来,朝端一空的影响,相将携妻挈子,逃出东水门,沿汴河而走.
他们是举措不定的朝政的第一批牺牲者,为了逃命,反而丧命.兀术亲自统率的那支轻骑兵杀光了西北城外的居民后,心犹未足,打听得东水门外有大批老百姓出走,立刻赶到东郊.这是一支久经战阵的骑兵部队,左右两翼遥遥展开,主力摆在中央,正对难民密集之处,一声掩杀令下,犹如一只凶猛的鹰隼猛然向一群小(又鸟)扑来,小(又鸟)乱飞乱逃,怎逃得出鹰隼的魔爪?欲待回去,东水门已经关上了,只好坐待受戮.只见一阵阵血雨横飞,一层层惨雾四塞,不到一个时辰,兀术就取得歼"敌"的全功.他不但杀光了人,还掳掠得他们携带的全部贵重的细软,得意之余,又下令尽焚郊外屋宇村落,这一夜,东门外火光烛天,哭喊声不绝.
不过真正的战争并不发生在这里,而发生在宋军已有相当准备的西水门一带的阵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