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禀说马扩另有打算,确是相知甚深的推论,并非私阿所好.在宣抚司应该设在哪里这个问题上,马扩确是想过了,想得很深,考虑得比较全面.
童贯说安抚使守土有责,理应死守,而自己作为宣抚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逃回京师.这是诡辩,是他的幕僚范讷、王云那帮人想出来的一个花招,是专门在字眼上打滚的秀才技俩,根本不值一驳.
这个范讷虽是童贯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尸位,出的鬼点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没给他个好姓名.在司里,人们把他与醉鬼孙渥并称为"酒囊饭袋".酒囊尚可,饭袋尤其难听,使他深以为耻.昨夜童贯的亲信会议中,他与王云及许多人都主张宣抚逃走,他还想出用"守土有责"这顶高帽子来压服张孝纯.不过,饭袋的主意并不高明,张孝纯这个人岂是用一顶帽子压得下去的?结果倒反使宣抚使出丑.
马扩认为问题不在于安抚、宣抚,哪一个更有守土之责,而在于目前情况下,宣抚使应该驻节何处,才能于大局有补.在早衙的一场争吵中,童贯之失在于他一心只想逃命.张孝纯之失在于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马扩既强烈地反对童贯的无耻图逃,也不支持张孝纯囿于局部的想法.马扩认为当务之急,莫过于宣抚司移司真定,兼顾河北河东两路军事,并迅速定计收编义军,实现共同抗金的夙愿.散衙不久,他已拟好一份议状,送去给童贯过目.
此时童贯气犹未消,再加上急于准备逃命,哪有心思坐下来细读马扩的札子?他随口敷衍两句,就把札子塞进靴筩,把马扩暂时打发走了.晚衙时分,他的亲信毕集,他才想起从靴筩里取出札子,粗枝大叶地浏览一过,甚至内容讲些什么也没看清楚,口中还轻薄地说道:
"许大紧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议状."
这是市井语言,意思说难道真有这样大不了的紧急事,这位老兄动不动就送来一份议状.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危急之时,他心里紧张,不觉脱口而出,或者他意存讽刺,故意要找几句话来刻薄人,童贯才会说出这样他少年时期说惯了的"市井话".幕僚们平常虽厌恶马扩之为人,在童贯面前,却有些忌惮,不敢十分诋毁他,只有恩主自己带了头,他们才起哄道:"这位老兄呀,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急事缓事,乃至芝麻绿豆、蝼蛄蚂蚁之事,都要他来议一议,申一状,真是个'议状迷'."
一语末了,这个"议状迷"已自破门而入.原来童贯固然习知"此公容易入议状",马扩也习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欢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论,童贯都想办法推掉了,推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但兹事体大,有关国家大局,马扩非得跑来与他争一争不可.
"马廉访,你来得正好.大伙儿正在议论你的议状,说你的文章大大长进了,这里的大手笔宇文阁学也有望尘之叹."
好个童贯,真有他一套!随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满口胡柴,随手往口袋里一掏,就是满把谎言,真好象是个变戏法的.
童贯居然与马扩谈起文字来,岂非亘古未有之怪事?不过马扩与他并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费时间与他谈文论艺,他抓住了一句就问:"既是宣抚称赞俺的文字长进,想必留驻真定之议,已蒙采纳,且听吩咐,何时启节前往.马某不才,愿为前驱."
"移司真定,也是大事,"直到此时,童贯才知道他的议状上讲的是这件事,"容俺细细想了,再与廉访回话."
童贯要打退堂鼓,马扩却不肯放过他,逼上一句道:
"移司真定,马某筹之已熟,难道宣抚还有犹豫?如今天下人视宣抚之行旌为轻重,行旌或东或南,朝廷存亡所系,宣抚不得不勉."这句话还怕不足打动童贯冥顽不灵的心,马扩又转进一层道,"况且结交女真,收复燕云之事,乃宣抚一手经营.如今出了窟笼⑥,却须宣抚与他补了!不但别人不知金人情伪,不能补得,即使能补,也不得使别人夺取宣抚这段功劳,否则宣抚落得一身罪辜.此言非时关系国家利害,也关系宣抚一身利害,望宣抚深思,休为浮议所惑."
这几句话说得童贯有点着急起来,然后马扩转身责备众幕友道:
"你们众位都是童大王的心腹,久沐恩波,致身富贵.如今北道出了大事,也即是童大王身上之事.众位不劝大王力挽狂澜,补过赎罪,转败为功,却一心只图苟免逃走,另觅谋生之路.众位自身脱卸干系,太平无事了,不知置大王于何地.你等于心安否?"
马扩从来与童贯说话都只谈国家与朝廷之利,因此童贯听不入耳,惟独这一次说的句句都为的是童贯的利益,其实童贯心里明白,这个祸闹得大了,将来不知如何收场?幕僚们分明只图自己苟免,并无人真正为他着想.当下他不免问计于马扩道:
"依廉访之见,此事要如何办,才能家国两利."
"马某不是在议状上都写明白了,惟独宣抚留驻真定,策应两路,为战守之计,最为紧要!除此更无别策!"
童贯拿起议状再看了一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