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当他回忆起十一月中,他曾受命与辛兴宗二人以国信使副的名义入云州与粘罕相见.当时他们看到金军南侵的迹象已十分明显.他回太原后,力言战势已成,劝童贯速为应变之计.童贯还有些犹犹豫豫,将信将疑.而马扩自己呢?惑于粘罕还要于十二月初派使来太原谈判的假象,认为使节们一来一回,大战总要在月底年初才可能发生.这就怪不得他乍闻战争消息时,要十分震惊了.
那次他们衔命北上,表面上是争蔚、应二州之地,实际上是探虚实.由于童贯在军事上还没做好准备(其实童贯永远不可能做好准备,他要准备的无非是拔脚逃跑罢了),他们的立场十分软弱,这又是一次棘手的谈判.
粘罕接见他们时的态度非常骄倨,他问:
"宣抚司回文中不说别事,二位承宣到来,有何事理会?"
马扩提出"自童宣抚接替谭宣抚以来,主张和好,使两界士民安乐,各享太平.今特遣某等来问,不知山后②土地取甚日交割?"
粘罕且不谈交割山后土地之事,忽然怪声大笑起来,笑了一回,才毫无礼貌地说道:
"你家更无人可使,却只委内官."
谭稹、童贯都是宦官,宦官是在生理机能上加工,使之丧失生殖能力,以便在官家左右及内廷给使.他们是生理上有缺憾,心理上失去平衡,因而发生变态的人.北宋后期,先派宦官李宪出任西北方面的军事长官,后来又变本加厉,先后任童贯、谭稹为河北宣抚使.堂堂宋朝,文武两途,素称多士,竟找不出一个可以任事的大员,翻来复去,还是这两名宦官,怪不得粘罕要不客气地当面嗤笑了.然后他又咄咄逼人地说:
"你家尚待要山后之地,交割蔚、应二州?我若与了你,叫二州的百姓往哪里去存身?"
以杀人纵火、扫荡城乡为乐的粘罕居然学会了汉人一套的门面话,"为民请命"起来,这倒真是咄咄怪事了.听他说到二州的百姓时,马扩的印象中立刻浮现起那年他在蔚州城外看见的母女两副相互搂抱着的骨架,他的眼睛里不禁冒出火来.
"国相说到百姓存身不得,煞是好事,马某此来,就是为百姓请命.记得昔年往来蔚应二州时,亲眼目睹城内外白骨如山,却无几个活人在那里存住.这岂是我大宋兵干下之事?国相久驻云中,当知其详."
这是义正辞严的责问!蔚应二州向为粘罕的防区,那里并未发生过重要战争,被屠杀的都是无辜良民.那里的金军杀人如麻,身为主帅的粘罕,推卸不了罪责,当时他装痴作聋,佯作不闻,反而进一步强词夺理地说:"山前山后乃我家旧地,岂可相让?你家土地,却须割取些来,方是省过之道."
"国相言语相挑,莫非决心背盟用兵?兵戎之事,我岂惧尔?"
粘罕又一次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起来:"马承宣,你须忘了,俺倒不曾忘记.你国中大将如刘延庆等辈纵有十个百个,又怎能挡住我大金的雄师?"
马扩听了他的诮让之词,神色不变,徐徐说道:"国相想已忘了,俺马扩倒还记得,我国中不尽是刘延庆等辈,也还有韦寿佺、李臣等人.如今两河地界,义军遍布,韦、李之徒,不啻千百,国相如果真去进攻,岂不又要吃亏了."
马扩针锋相对地与粘罕斗了一斗.粘罕脸色顿变,自己嘴里叽咕几句,就由从人传话道:"国相吩咐你使副只今便辞,旬日间我遣使人报聘,就宣抚司商议大事去也."说罢就悻悻而退.
当天晚上,金朝的外交谈判老手撒卢母代表粘罕设宴为马扩、辛兴宗二人饯行.意料不到的事情是;向来守口如瓶的撒卢母,大约酒喝得多了,劝酒之际,忽然漏出一句真话:
"我朝接待使人只此一回了.看在多年周旋的分上,马承宣不可不干此一杯."
一个多月来,金人停止了边境挑衅,在使人往来中,气焰也略见收敛,如果说那是因为入侵的具体准备还未完成,那么今天粘罕和撒卢母赤裸裸的说话表明暴风雨前夕的平静即将告终,军事侵略行动就将开始了.
那次出使,谈判山后交割,完全失败,但就试探金人的真实意图一点,还是有成绩的.在这以后,马扩对宣抚使、对家人、对义军诸头项预言金寇必至的根据就在这里.即使这样,在推测金人入寇的具体时间上,他仍然犯了保守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