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生活的细节,在设想得特别周到的女儿的心目中,都放大成为无法克服的灾难了.
可是她还是不能不离开爹,被遣嫁出去,嫁给这个既亲密又疏远,既像是梦幻又可能是真实的人.这是在她生下来几百年、几千年以前就定下来的老规矩,所有的少女都离不开这个命运,她当然也不能例外.
这是一条多么使她迷惘,又多么使她为之神往的道路.坐在颠颠簸簸的大车中,她回肠荡气、反反复复地就想着这一些,最后她下定了决心,既然不得不离开爹,既然必须走上这条道路,那么她就坚决地迎上去吧!如果在他们之间失落了什么东西,她决心要把它找回来,如果联系着他们两人的丝线中断了,她要主动地把它续上.她是个勇敢的少女,要求有一个完美的人生——当她在生命发轫之初,当她对于那个她不了解的、正待去参加入内的世界抱着美丽的憧憬的时候.
(七)
他们好不容易在傍晚时分来到郡河边,人与牲口的精力都已使用殆尽了,可是还有整整一半的旅程在等待他们呢!
他们在河边的一个小驿站里打尖过夜.
虽然在那一天的旅途中,各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活动,经过了那种消筋蚀骨的劳累以后,他们达到了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希望有一间足以遮蔽风势,挡住寒流的屋舍,让他们歇一歇脚,忘掉疲劳的白天,舒服地享受一个安宁的夜晚,明天的事情到明天再安排.
在郡河边的这所驿站是属于最小型的、简陋的驿站,统共只有一个驿卒在里外照顾,兼顾人和牲口.房舍早已破损不堪,东歪西斜,到处是罅漏,就是要起到遮蔽风势,阻挡寒流的起码作用,似乎也很难做到.晚上,风势又重新变得猛烈起来,使得这所驿站好像在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一样.说它像孤舟,那倒是真的,因为在周围十里之内,它是独一无二的建筑物.
所幸在这种气候里,没有其他的旅客,他们可以完全占有它.他们加旺了地炉里奄奄一息的火力,围坐在土坑旁取暖假寐,并且迅速沉入真正的酣睡中.
夜已经很深了,夹杂在狂吼的风声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性急的铃铛声和叫门声.
"这早晚还来投宿,"被吵醒的驿卒一面拭着睡意犹浓的眼睛,不满地嘟哝着,"二更早过了.也不怕掉进冰窟窿里去见水龙王,那才叫你好受哩!"一面用职业性的,一下子就变得非常清醒的动作,披上老皮袄,点起灯笼,出去开门.
来客似乎是骑了一匹火烧着尾巴的火焰驹疾奔而来的,似乎他的一只脚还没有跨下鞍桥,就大声在询问什么.驿卒不确定地回答了一句,他们的对答被关在门外,并且被锐利地呼啸着的西北风吞没了.只有最后一句是清楚的,那时,他俩都已经跨进门内."俺进去看看!"来客有力地说,然后嘱咐驿卒喂饱他的牲口,天亮以前,他就要动身赶路.
这一切都是在所有驿站中随时可以碰到的情况,不值得注意.人们只是抱怨这个意外的干扰把他们的瞌睡打断了.只有第一遭出门,对于遇到的一切事物都产生新鲜感觉的亸娘才注意到它,听它,并且对它发生兴趣.她在自己的想象中刻划出这个来客究竟是怎等样人?为什么这样性急?并且在她的想象中出现了这个来客的形象.有一种遥远的记忆把她和这个来客联系上了,当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忽然明确无误地断定这同乡人的口音是一个她曾经听到他说过话的熟人的声音.
"爹听,是谁在说话?"她轻轻把瞌睡中的爹推醒了.
刘锜也同时惊醒了,听到了由于房门已被打开,很清晰地钻进棉帘子里的熟悉的声音,他们交换着惊讶的眼光,仿佛彼此在问:"这样的巧遇,难道可能的吗?"但是棉帘掀处,说话者本人已经大踏步走进来.借着驿卒手里提着的灯笼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他们看清楚了来客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千里迢迢要去寻访的老战友,马扩的父亲马政.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巧遇!巧遇!"
马政是为了多赶一站路,冒着去见水龙王的危险,策马陟冰渡河过来的.他的随从们由于脚力追不上,早被远远地甩落在几站之后了.他的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也在第一瞥中就认出朋友.
"果然是信叔,"他欣然欢呼道,"还有钤辖,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俺找得你们好苦呀."
驿卒给新来的,有急差的军官送来分例的滚水,酒和蒸饼,剔亮了油灯,在地炉中又加上几块新的炭就走开.炭爆出欢迎新朋友的噼噼啪啪的炮仗声.由于人们的往来走动、水蒸气、酒香、灯光和炭的爆炸声,给这间冻结着的房间平添了不少生气,它好像从假寐状态中甦醒回来了.
马政顾不得寒暄几句,就一面擘开手里的蒸卷,大口地塞进嘴里去,一面谈起正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