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甲子给海骡子家推磨,一推就是六年。头几年是李甲子推磨,闺女箩面。后几年李麦长大,李甲子又得了个气管炎,李麦就替她爹推磨,让她爹箩面。一天在磨道里转圈跑一百哩,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可是李麦从不叫苦,不让她爹知道,老地主看着李麦渐渐长大,又是大脚板子,就又打主意了。他来到磨坊对李甲子说:“老李,你虽说是个残废人,可活干得不错。再说小麦如今也能给你帮上手了。以后咱家碾米这恬,我说你们爷儿俩也包起来算了。一年吃不了多少小米,值不得再雇个人。......”
李麦一听,嘴一噘说:“俺爹老了,一见凉气就憋得出不来气!光速磨面他就受不了啦!”
老地主笑着说:“咳,我还能亏待你?常言说:贫占富光!富占天光。”他又己对着李甲子说:“老李,你也是个苦命人,别的不说,你将来老了以后,这一口桐木棺材我包了。我说话算话。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李甲子却感动得在磨坊里大喊着:“老掌柜!老掌柜!我给你磕个头!……我给你家碾米,你别请人啦!……”
李麦说:“爹,你就不要命了?你不知道我脚肿得鞋都穿不上了。”李甲子拉住闺女的手,两只瞎眼里流出两行泪说:“妞!爹咋能不知道你脚肿哩,我看不见我能听出来啊!咱生就的当牛做马的命,有啥法子呢,我跟你说呀,乖乖!爹活不长了。谁能给我买一口棺材哩!我早想着你将来也不过买一领芦席把我卷了。妞!看在爹的老脸上,咱就接住他这碾米的活吧!……”李麦一只手擦着她爹脸上的跟泪,一只手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她说着:“爹,你别哭了,为你这一口棺材,他就是叫每天扛磨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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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丛
我也去扛!”
从此以后,这父女俩把碾米的活也揽下了。第二年冬天,李甲子的病更重了,每天咳嗽气喘,整夜坐在草堆里不能睡觉。后来他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个偏方:熬点洋金花①喝了能治气喘。第一次熬了两个花喝了,有些见效。过了几天病又犯了,他就又熬了七八个花喝了,谁知道这洋金花有毒性不能多喝,他熬了七八个花过了量,喝了以后,当天晚上在草堆里翻了两个身,就断气了。
李甲子死后,李麦抱住她爹尸体,整整哭了一天。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多亏街坊邻居来劝她,帮她料理,才算把她爹抬出革屋,换了一件黑蓝土布褂子,一双新鞋。一个姓申的老婆婆也是外来户,她对李麦说:“闺女,你光哭还能把你爹哭活?赶快跟你掌柜家说,他不是答应给休爹一口棺材嘛!”
俗话说:叫化子也有三个穷朋友。李甲子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会说天南海北,为人也正直,赤杨岗一般穷人都喜欢他。如今停丧在地,都来帮李麦出主意,让她赶快向海家要棺材。几个穷朋友商量了一下,就让海家的老长工老陈领着李麦去见老掌柜海福无。李麦带着孝,见了海福元先磕了个头。老陈说:“甲子今天鸡子叫的时候不在了。您看昨把他置办置办。.他也没个亲戚,就这一个妞。……”海福元故作惊讶地说:“哟!我还不知道。”他又问李麦:“你爹留下钱没有?”李麦说:“俺爹吃药钱都没有,哪里会留下钱。大爷,你不是答应给俺爹买口棺材吗?如今就请您老人家多行好了。”海福元这时却装聋卖哑地说:“啊,这是哪里话,我啥时候答应给他一口棺材?”李麦说:“你可不能忘
①洋金花,即蔓陀萝,一种有毒的草药,有平喘、麻醉、止痛等功能。30
了。就是去年割罢谷子,你在磨坊里亲口许下的,我也在场。我们就是那个时候,揽下这碾米的活。”老陈也帮着说:“是去年秋罢。”海福元脸一沉说:“你这个小妞,人不大,倒会说瞎话。我咋不记得这个事?”李麦看他食了言,服睛都气得发黑了。她说:“老掌柜!我们当牛当马转磨道转碾道,在你家七八年了。我们几时昧过良心说话。你再想想,答应的是桐木棺材,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时海骡子也在场,他发急地跳着骂着说:“你说什么!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跟谁在说话?太放肆了。”李麦把小辫往后一甩说:“我跟人说话!唾沫吐在地上再舔起来,也不恶心!?昧良心!”海骡子拿起条几上的鸡毛挥子就要打李麦,老陈忙拉住说:“骡子,算了。还是叫老掌柜想想。”海福元这时装出一副愁苦脸相说:“算了,‘穷占富光,富占天光’。老陈,到街上给他买一领新席,钱由咱出了。”李麦说:“俺不要!”说罢扭头走了。
李麦回到磨坊,俯在她爹尸体上,抽噎着痛哭起来。这时候,徐秋斋来了。这徐秋斋不光会卜课算卦,还会看阴宅阳宅。以前他教过几年蒙学,后来兴学堂,他那一套吃不开了,才转成算卦混日子。徐秋斋曾经想把自己这点小把戏教给李甲子,叫他也学算卦,可是李甲子执意不学。不过两个人还拉得来。徐秋斋来到磨坊后,先对着李甲子的尸体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又哭了几声老哥,擦了擦眼泪,这才问李麦说:“麦,你准备昨办哩?”李麦流着眼泪说:“徐大叔,棺材那个事,俺爹也对你说过。可现在他家老掌柜昧了话。俺爹上当了!”徐秋斋叹口气说:“我早跟你爹说过,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哪怕是四指宽一张条子,盖上他的堂号印章,现在他还能反口!你爹呀!心眼太实了。”李麦说:“谁想到他是人面兽心。我也想了,今天后晌就把俺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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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首移到戏坊窟里,我永远不踩他海家的门槛!’’徐秋斋听她这么说,先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闺女,你咋恁憨哩!他巴不得你把尸首移出去。他是东家,你是长工,人又没死在街上路上,死在他家磨坊里,他就得料理。眼下数九寒天,尸首三两天坏不了。你啥话也别醴,只管放大声哭!一天哭它三场,他不出棺材你不让殡人;有钱人家怕晦气,你哭不上三天,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他就是只铁公鸡,这一回也得拨他一根毛!闺女,到那时候,他就得买棺材了!”李麦听他说得有道理,感激地说:“徐大叔,体就是俺的亲叔叔。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徐秋斋红着眼圈说:“情理不顺,气死旁人!闺女,你记住一条:千万可别说是我教你的。”李麦点着头说:“大叔,这个我知道。”
徐秋斋这个办法果然灵验。李麦白天哭,夜里哭,五更天不明就爹长爹短的哭起来,哭的半个庄子左邻右舍,无不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