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裕华纱厂的经理姓秦,他的公馆在南院门附近的梁家牌楼。他的老三儿子结婚这天,半条街都被小卧车、黄包车塞满了。常言说:“穷在大街没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裕华纱厂本是西安头一家大工厂,里边还有一些下野的老寓公、老政客的股份,再加上这秦经理担任着西安商会的会长,所以西安市的军警工商各界,凡是有头脸的人,都来贺喜送礼。
本来说定结婚仪式和喜宴在有名的饭店“曲红楼”举办,秦经理他老太太爱热闹,非让在自己家里举办不行,一来要表现一下陕西本地的菜肴风味,二来要叫两盘响器鼓乐班子来,吹打着吃着,以便为猜拳行令助兴。
蓝五和他师兄的响器班子一大早就来了。后来听说新郎新娘坐的是小卧车不是花轿,响器班子不跟轿,他们只好在院子里等着。一直到中午,一切仪式举行完毕,前后院子里几十桌酒席摆开以后,营执事的才给他们抬了张桌子放在院里,准备开宴后笙吹细打。
这秦家住的是老式前后五进院子。客厅、堂屋、过厅、对厦和耳房都摆满了酒席。前两进院子都是男宾,屏风以后的两进院子都是女宾。后上房堂屋里也摆了三桌酒席,秦经理的母亲秦老太太和一些通家至亲的女眷都在堂屋里。
环佩叮呤,衣服窸窣,随着一股浓郁的香风,一大群穿着艳丽衣服的女人,由秦老太领着由东院新房里向堂屋里走着。蓝五对这些富丽场面没有多大兴趣,只抱着一个茶杯在低头喝着。只听见有个清脆柔媚的声音说:
“秦妈妈,你慢点,这个台阶高。”
蓝五一听这个声音好熟!他急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人群前边一个修长苗条的少妇背影,搀扶着一个米黄色横罗的老太太走进堂屋,那个少妇穿着一件天蓝色毛凡立丁旗袍,上边套着一件白颜色薄毛线织的短袖“马甲”。两只雪白光滑的胳膊,简直和白毛线衣袖子分不出两样颜色。
女宾们鱼贯地走进堂屋,蓝五不敢再向堂屋里张望了。他听着刚才那个少妇的声音,酷似雪梅。可是他想着十多年了,就像石沉大海一样连个影信也没有,她怎么会能来在这里?再说这些人中间,不是阔太太,就是贵小姐,雪梅怎么能来到这些人中间?他又想着自己可能是耳朵听错了,多少年来他曾多次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但又不是真正他所要找到的那个声音。
话虽这么说,这个声音却给他带来了希望和痛苦。他把手中茶杯里的茶,悄悄泼在地上,叉悄悄把桌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杯,一个人痛苫地喝着。……
堂屋里女宾们让好座位坐定以后,由两个婆姨分别斟酒。在正中的那一桌上,让了三巡酒后,秦老太太对桌前的女宾们说:“你们能喝多喝点,这是从凤翔送来的头糟。是泥池发的酵,别看有点浑,味道醇。”
坐在一旁的警备司令的老婆胡太太说:“老太太!你今天要多喝几杯,娶了这么个漂亮的孙子媳妇,听说还是西北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真是人有人才,文有文才,你们秦家尽娶漂亮媳妇。”
秦老太太喝了一杯酒说:“这是最后一个了,给他们办完事我就心净了。我们这个小三子刁啊!早年我说我给他订—个,他说:‘奶奶,你可别管我的事!我爸爸还不管呢。现在兴自由恋爱,我自己找。’今年一毕业就领回来了!要说这姑娘条个儿、脸盘儿都不错,就是太瘦弱了,本来南方人嘛,生个孩子就会好一些。再说学校里伙食太坏,我说叫他们带个厨师,他们又不带。”
直接税局局长的老婆王太太说:“伯母,你不懂,现在这种瘦条个儿最时髦了。你没有看新娘子穿上旗袍,腰只有一把粗,哪像我们这样,像个水桶似的,腰就不知道长在什么地方。”
王太太一句话把大家说得“哄”的一声笑了。秦老太太解嘲地说:“你们要是水桶,我就成了个酒篓子了!”
王太太说:“所以你今天得多喝一杯!一个酒篓子怎么也能装七八十斤酒。”说罢端起来一杯酒给秦老太太。
秦老太太说:“你倒在这儿等着我呢!怪不道人家说你这张嘴比刀子还快。来,咱俩同喝一杯!”喝干了杯中酒,秦老太太乘着酒兴说:“年轻人如今自由谈恋爱,我们这老一套算是悖时了。”她指着右边坐的那个穿天蓝色旗袍白马甲的少妇说:“我就喜欢孙太太这样体态。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按相书上说,这叫胖不露肉,瘦不露骨,瓜子脸,流水肩,什么衣服穿上都可体。人家腰不粗,可脸上却带着一股福泽味儿。在西安市要数上头一份。”
那个少妇看去有二十八九岁年纪,她红着脸说:“秦妈妈,你又夸我了,我啥也不懂。……”
正说话间,院子里唢呐响起来了。一开始吹的《上轿调》,那欢快热烈的旋律,像小河流水,像深林莺啼,头一段便把人吹得心花怒放,脸泛红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