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 巴黎尼泽出版社(Paris,Nizet)出版马塞尔·吕弗编定本《兰波诗集》。
一九七九年 日内瓦斯拉特基纳书店(Genève,Slatkine)将《地狱一季》和《彩画集》按初版本编排再行出版。
一九八一年 巴黎加尼埃出版社(Paris,Garnier)出版苏珊·贝尔纳(Suzanne Bernard)编定本《兰波文集》。
我所认识的王道乾(代后记)
熊秉明
一
我和道乾的交往是有些奇怪的。简单地说,就是从熟悉接近到陌生而不解。最后他又有转变,似乎我又可以懂得他了,然而他已到了生命的尾声。我们没有再见面,也没有再通信。我究竟懂得他呢,不懂他呢?很难说。我们有五十年的交情,但是真正接触的日子只有两年。现在执笔忆往事,记故友,不得不留下许多空白。但是这两年间,从一九四七年后半到一九五〇年前半,无论从大历史说,从我们那一代人的个人历史说,都是发展的大转折点,我将把他的遗稿、旧信抄录若干,如此可以较客观地反映我们青年时代的面貌和转折的线索。我们的同代人在今天都属于老人了,读到这些旧信,也许能感到真切而有会心的微笑吧。同时大概也会感到深隐的痛楚。
二
我们相识是在一九四七年。
那一年夏天,战后全国在九大城市统考取录的三百名公费生即将出国,分别到欧美许多国家留学,行前在南京集训。学自然科学的、学社会科学的、哲学、文学、艺术、音乐的都有,大家有机会聚集在一起,纷纷作初步的接触和结识。有的是老友重逢,相互庆贺,显出激动和欢悦。大多数人的年纪在二十五岁至三十五岁之间,各具不同的器宇、才华、抱负、性格,一群所谓少壮菁英者,济济一堂,形成一片活泼撞击的高温气氛。
在赴法的四十名同学中,有一位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他的面貌像一幅油画肖像,画中色调低暗,氛围浓郁,两眼很黑,眼光和平而诚挚,静静地停滞在难测的遐思中,很接近草食动物的神情。头发眉睫也很黑、很浓、很密。动作缓慢,说话的声调有些低哑。笑的时候,无论从面肌的表情说,从声带的振荡说,都不是一种轻松爽朗的笑,似乎有些吃力,笑意来得很遥远。在扰扰攘攘中,他好像比别人慢半拍,低半音,居住在另一个坐标系统,他在画中,从画的那边看过来,似一个局外人。而外边的一切,摄入画内,好像受到细细反刍,滋味都被嚼出来,甜的更甜,苦涩的更苦涩。小提琴拉出来,带有大提琴的音色。
我被这奇异的另一坐标所吸引,不禁走过去和他攀谈。
“我学法国文学。”他缓慢而低沉地说。
我暗想果然不错,他那里有文学和诗的矿藏。奇怪的是他尚未到巴黎,却已染上世界艺术之都的情调,或者应该说他原有这情调,只合到巴黎这样的城市去。在科学家、工程师、法学家之间,他显然属于另一种类族。
第一次见面,几句交谈,我们就熟识了。他是王道乾。
三
我们同船从上海到香港,在香港登上“苏格兰皇后号”西行。这是一艘两万六千吨的邮船,在战争期间因为担任运输军队的工作,船身涂了隐蔽的灰漆,尚未改回来,看起来很不起眼。内部的布置则仍然豪华。从香港到利物浦航行了整整三十天,对我们说是一段相当长的假日。每天凭栏对着海天,或者坐在帏幔长垂的大厅里漫谈。船上有酒吧,可以购买酒类和糖点。道乾买了一大瓶威士忌,我买了一盒巧克力。两人都买了烟斗和烟丝,他很能饮,也很能抽烟。抽起来很沉醉,喷吐很浓的烟穿插于谈话的进行。
船过孟买时,英国驻军正从印度撤退,上船来一批官兵和他们的家属,家属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丰采极其动人的少女。我曾鼓了勇气前去请为她画一幅素描。谈话后,知道她是爱尔兰人,父亲是上校。这事在我们的海上生活中引起一定的波动,成为后半海程的主要话题之一。
和道乾谈话不一定是顺畅的,他的特长不在理性的分析,而是一种诗人的直觉的独创性。听他讲话,往往抓不住清楚的思路,但是被他独特的见地、说法、描述、比喻所惊异,所吸引。例如他忽然冒出一句:“本来一点神话就够了。”这句话起的是中断对话的作用。在他的一边,这句话浓缩了许许多多思想;在听者的一边,不免一愣,只能在沉默中消化这句话的蕴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