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当代小说 » 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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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下班回家,最大的快乐是念书、背诵古诗、习字、作画。打开一个大漆黑柜子,把 家藏的古人字面一件件搬出来,沉醉那笔精墨妙之中……现在年轻人恐怕会认为我活得可 怜,是可怜!可怜得像只家禽。但最可怜的,是我当适觉得这么活得蛮不错,平静,自足, 你看,这是我那时写的字:恬静、清雅、谨慎,这就是我。这是我的照片,很文气吧,还有 点拘谨,嘿,就这傻样儿。

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红卫兵抄家开始。我正在学校写标语,宣传毛泽东思想。当时我 还是“核心组”成员。忽然一个老同学骑车来告我:“你们家抄了。”说完转身就走。我只 觉得天旋地转。跟着就被放在一帮有问题的人里去了,交待家庭问题,挨批判。家里被抄得 一空,那些字画珍品,石涛、高风瀚、任伯年、任阜长的名画全侥成一堆灰。你知道“生活 没有了”是种什么滋味吗?突然一下,全部生活全没有了,好像一条鱼忽然给从水里拉出 来,到空气里,就这感觉。什么安全系数?都是自己骗自己!安全系数——零!我就抱着这 个巨大的零,其它任它什么,一点意义都不存在了。

一无所有的家。家里只剩下几个人,父母兄弟和我自已;自己只剩下吃喝拉撒。整天念 语录,做检查,一遍遍重复地交持问题,大宇报上常出现我的名字,开头我总怕看见我的名 字,可是这一切到了六八年,我已经相当习惯了。包括那些没有问题的同事对我没有笑容的 表情,呼叫我名字时冷冰冰得像喊牲口的声调儿,我都习惯,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 的了。当亲眼看见一批批人挨打、被捕、坐牢、自杀,我想,平安,就是自由。或者说很具 体、很实在的自由,就是平安无事。

我获得这“自由”大概没问题吧。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来。

事情弄明白后,我并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乱的时候,我弟弟一个朋友的父亲,是 北京一所中学的党委书记。他被做为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受不了,逃出北京来躲躲。我见他 困难,留他在我家暂住。我会烧菜,有时来几个老同学一起吃吃聊聊。一个多星期后他就南 下去扬州的亲戚家。运动高潮过后他回到北京的学校。他比较有经验,为了争取群众团结 他,就告发我,说我家有个黑组织。什么?忘思负义,不不,忘思负义在那时候是常事儿。

我想,这事我有根,因为叫我组织什么我也不敢。折腾一段时间,内查外调弄不出证 据,就给我下了结论,说我属于那种“推一推、拉一拉的可以教育好的剥削阶级子女”,应 该“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把我放了。还发给我一枚毛主席像章。这是一种由市革委颁发 的毛主席像章,只有属于“革命群众”的人才发给一枚,相当于一种公民权,或者是现在的 身分证。我就戴着这枚像章高高兴兴和一个姑娘结婚了。

结婚那天,望着我爱人,我还在想,从今天起,我喘口气儿也得想想别犯着什么,要不 就会对不起这个肯跟我这个穷鬼作伴度日的女人。可是没想到四月四日这个倒霉的日子正等 着我呢,我连这口气也没喘过来,结婚整四十天,六八年四月四日,公安局革委会突然来人 把我抓走,关进监狱。这回我怕了,我没犯任何罪,怎么会抓我入狱?我想是不是他们抓错 人了?我也不敢问,因为那时抓人是没错的。人好比养的小鸡小猫,抓起来,怎么能是错?

一进监狱,就必需穿监狱的衣服和鞋子。一大堆鞋子扔在那里,我摘一双大小合脚的 穿。穿鞋时发现鞋帮上用红漆写着171号。我的心一激楞,心想坏了,我的犯人编号恰好也 是171号。命中注定我进来。这叫命运的暗示。

当然,我还存在侥幸。因为我知道自己没犯过任何罪。谁知生活严峻得连侥幸也不给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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