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一到这天,就像我的死期来临,浑身不舒服,发冷,心里什么也不敢想。
这日子就像—个钉子,曾经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如今我被摘下来,可这钉子还在。深深 的,死死的,钉在我心里。
我在监狱里蹲了十年,一直不知我为什么入狱,也不知为什么判刑。当法院念过我的 “判决书”后,我惊讶地问:“这是我的吗?”直到我被放出来后才明白。不明白还好,不 明白还觉得人家总有点什么道理,哪怕因为我踩死过一只蚂蚁。一明白,完了,人空了。好 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无边无际寒冷的宇宙里。
十年就像一把刀,把我切成两半。一半过去,一半将来,永远连不成一个整体。这感觉 你不会体味得到——拦腰两段,还活着呀。
我过去像个傻子。活着好比做梦。
我本人的历史再简单不过。你写吧——四一年生的。小学、中学,中学毕业那年十八 岁,没考大学,服从分配到一所小学教书。我一直没离开过学校。一条小溪没拐弯儿就流进 社会。这小溪,清澈见底儿。我活得真诚和认真。可是,上帝事先给我制造点麻烦,叫我投 生在一个狗肚子里。
我父亲是个大资本家,盐业公司总经理。但他解放后就不做事了。他喜欢书画古籍,整 天在家念书,玩字画,很少出门露面。由于他名气太大,当上政协委员,便做了一身严肃的 中山装,逢到开会来车接他,就换上中山装,拄根拐杖去开开会。他收藏的字画都是上乘的 珍品,一辈子嫌的钱大多用在这上边了。很多大书画家,比如张大干、齐白石等等都是他的 好友。我出生时张大千还为我画过一幅画——一块朱砂画的红石头上,趴着一条石绿色的小 蛇,因为我是属蛇的。解放后他把这些珍藏一批批捐献给政府。比方那幅八大山人惊世之 作,四十四尺长的《墨荷图卷》,恽南田二十四开的《没骨花卉册》,都是极精的精品呀! 还有文徵明的《横渡春江图》,上面有吴门十八学士一人一段题跋。祝枝山以楷书名天下, 但在这幅面后边有他一段一千多宇的草书跋款——这些画全叫我父亲捐献了。他这样做,一 是真心做好事,二是想买一点政治资本吧。那时资本家都是这种心理。
这种心理也遗传到我身上,就给我的真诚加进点复杂性。一方面,我虔诚地进行自我改 造。“血统”里有问题,便决心给自己“换血”,时适事事都争取好的表现。另一方面,我 非常注意自己的“安全系数”。吾日三省吾身,几乎每天都要想想,今儿自已说了什么话, 做了什么事,惹了领导不高兴;如果有,就觉得这个系数降低了。可是如果今儿说的话,做 的事,叫领导表扬了,就觉得这个系数猛增,心里就稳当,踏实,有了安全感。我这样做, 确实收到很好的效果,上学时入了团,工作后当上团组织委员,工会主席,核心组成员。被 领导视为“核心”,真叫我受宠若惊,报答之心就异常强烈,更加积极表现。我喜欢历史, 对书画也着迷,同一位老先生念古书,学书法,这事也主动先向组织汇报,争得同意才去 做。比方,我有套西装,淡蓝色的,只穿过一次。那次是元宵节,家里来了许多亲友,我穿 上它对镜于一照,也觉得挺好看,可事后就觉察这是潜伏在血液里的资产阶级意识露头,必 需防微杜渐,消灭它在萌芽中,这套西装便一直挂在柜里,再没动过,直到文革抄家时被抄 走。
我找到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在单位积极工作争取领导表扬+尽可能普通平常的衣装+ 谨言慎行=安全系数。
再用这安全系数+业余时间潜心诗文书画的享受=我的全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