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当代小说 » 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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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定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 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 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减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超越 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宾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愈觉得 浑身是劲儿。现在想起来好笑,哪来的敌人呢,野地里飞的跑的除去鸟儿就是田园。这样打 清晨走到天暗下来,也不觉累。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 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 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 东人,一副山东大汉朴实憨厚的长相。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 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 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 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 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投入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 步声。战士们脚步还齐,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学生,两条腿有点打架了。空肚子咕咕在里头 叫。在穿过一片小树林时,趁着天黑谁也看不见谁,树枝草叶刷刷响,我伸手打挎包里抓一 块馒头塞进嘴里,怕人看见,嚼成块儿就赶紧硬咽下去。白连长走到队伍最后边,这时他派 通信员传话上来说,再翻过一片高地,是百各村,队伍进村休息。听了这话,真想一步踏进 那村大仰八叉地躺下。

部队没走近路,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 灯火。左边是一条河,给月光照得贼亮,哗哗流水响;右边是高梁地,被风吹得簌簌像下 雨,黑黝黝好比一道没尽头的高墙。夜雾浸得地面发粘,粘得胶鞋底子呱叽呱叽,愈粘脚愈 重。脚不像自己的了,好比变成两块砖。我也不敢问哪里才是百各村,这是备战拉练呀!一 问思想就叫人抓住,挨批。整个队伍闷声闷气地向前行进。跟白天那劲头完全两样,好像打 败仗回来的军队了。

忽然就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一声,稀里哗啦,好象个大瓷盆 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的 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你想,他捧这好十来斤重的瓷像走了一天,哪还有劲,要 是有点劲也会抱住毛主席像,宁叫自己摔倒也得叫身子垫住毛主席像呀!可是谁叫他死抱着 主席像不放,排长叫人换他非不肯。可是当时谁也想不到该不该怨他,全惊呆了!把毛主席 像打碎,杀头的罪过呀!投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大腿一弯“扑通”绘毛主席 像跪下,请罪!一排长给这意外的事弄得魂飞魄散,身不由己“扑通”也跪下,请罪!我们 一排人不用任何人发命令全都跪下来。向毛主席请罪!

紧跟着二排队伍上来,一看我们一排全跪在道上,不知出什么事了。二排长问,没人 说,都指指前面,二排长过去一看毛主席像摔碎,二话没说也跪下,二排人跟着“刷”地全 都跪下。等到三排上来,白连长一看全明白,没等他想出办法,没等他发话,三排长和三排 人全跪下了。人们都是抢着跪,谁先跪下谁就忠得最彻底,最坚决,最不犹豫。可那时候人 们这根弦绷得一样紧,几乎同时唿喇喇一齐跪下,白连长也跪下。但这一跪就麻烦,没法起 来呀,毛主席像摔得粉碎,谁先站起来谁就是不忠。可也不能总这么跪着,跪到什么时候才 算完?跪到天亮也没辙。在这星月之下,荒郊野外,大土道上,黑压压,不知是傻是疯,跪 着这一大片人,可没人吭声,土人敢动,谁也不敢看谁。都以一种悔罪心情面对着前边,地 上,那片给月光照得白花花、不成任何形象的碎瓷片儿。

跪着跪着,渐渐觉得右腿膝盖生疼,使手一摸,原来右腿正跪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埋在 土里,石尖朝上,正硌膝盖。我使了半天劲儿,才用手指把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抠出地面,不 出声地推在腿旁。不多时,忽觉要撒尿,愈憋愈想尿,哪敢把小便掏出来,忍不住时,索性 尿了。这尿真他妈缺德,好大一泡,裤裆水淋淋,难受极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跪得愈久愈没有理由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只见白连长突然刷地站 起身,好像出了什么事,使他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说: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情!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 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前方百各材。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卫党 中央毛主席!”

这命令——保卫毛主席,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任务,使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 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我有种轻松感,更有种紧张感,眼前真的出现敌情,就要发生一场战 斗吗?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领下疾速前奔。大敌当前,军情如 火,谁也顾不得地上那些碎瓷片,只是跑步向前时,脚下绕过那些神圣的瓷片,别踩上。奔 出去十多分钟,往右超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 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火,前方正是材庄。原来刚才衬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一闹,灯火 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张,要打仗吗?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 把背枪摘下来握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士在前,我们学 生在后。

一进材,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 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马上喊话:“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 是不是有情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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