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谈起天黑之前我在一幢大楼里看见的画,我说那是否一种巧合,“你小时就想过 要去沙漠吗?”“那是我十多岁时的作品。”她笑得很稚很甜。谈到画题,那该是她最早接 触艺术的尝试。
“小时候身体不太健康,初中休学在家。父亲问我要做些什么,我自己也很模糊,后来 他把我送到黄君壁老师家里学国画。我拿了画笔,就期望能在画中探索生命的问题。可是国 画的学习是老师画一张,你临摹一张,这跟念古诗的方法一样,使我觉得很呆板无趣。其实 后来我也体会到这样还是有他的道理,只是当时年纪小,不能理解,总想法排斥它,反抗 它。同时那时候去习画的大都是些官太太,她们把绘画当作一种很奢侈的东西看待。我感到 寂寞、失望,以为国画距离我很远,后来我不肯去了。我的母亲认为我不喜欢画山水,我也 真以为自己不喜欢山水,便画一些比较写意、泼墨的东西。接着我又跟邵幼轩老师习花鸟, 她十分疼爱我,也知道我的个性,她拿出她的画给我临摹,还曾教我自己画一张,让我有自 由表现的机会。
“有一次,我碰到一个朋友,他会画油画,他拿出他的画给我看,上面是印第安人打 仗。我觉得好惊奇,他的油画怎么都是立体的,而国画怎么都是平面的。那时候我十分迷卡 通,对油画因而感到好奇,我的朋友介绍他的老师,从此我就在顾福生老师处学习素描。他 是五月画会的人,他不只教我绘画,同时还教我很多别的。他经常拿《笔汇》杂志给我看, 那时候正介绍波特莱尔、左拉、卡缪等人的作品。我虽然看不太懂,但第一次我看到《笔 汇》上的小说——陈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和《将军族》,我很感动,我才知道文学是这 样的吸引人。我觉得顾老师是我最大的恩人,他使我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一个瞎子看到了东 西一样。我一生都要感谢他。
“我在顾老师处学习了一两年,就说要画油画,这是不可以的,可是顾老师说没关系, 他问我以后要不要做一个画家,我说不要,他看我画了很多的风景画,并不是实际去写生, 我画的只是我脑里所想的风景,因此老师把我当成一个素人画家。在那种年龄所画的是谈不 上技巧,却还是有我自己的内涵。我不是一个能够苦练下功夫的人,如果我能苦练,也许在 绘画上会有点小成就,不过直到今天我还不断的在画。绘画也是一种语言,它会召唤我,所 以每到一个美术馆去看画展,如果有一张好画,我一定会进去,无论它是什么派别,我都静 静地坐在那里看,因为那一张画会召唤我,吸引我,抓住我。
“虽然我经过生活上这么多的波折,但对艺术的爱好、追求是一种必须的认可。我还没 有收藏的能力,可是欣赏的能力,从小到现在都一直在提升。”
这一点肯定是非常正确的。我感谢那两幅画为我塑造了陈平——一个十多岁的女孩—— 的影像,她简直像一轮小太阳,全身橙红,她照亮了我眼前的这位三毛。她从沙漠来,从那 幅油画中归来。
这是一篇登载在《出版月刊》杂志上的作品,当时她在大学二年级念哲学系,写一个女 孩跟她的男友闹别扭后,情绪上的波动。
“惨不忍睹!”
对于自己早期的东西,每一位写作者都会感到它的不成熟。但那是一种必然的过程, “是的,如果没有那过程,就写不出今天的东西。现在我变得这样的平淡,甚至连情感都看 不出来。很多人都说我在技巧方面需要加强,要写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而我现在已经是 那样平淡的人,我的情绪,我的心境就像白开水一样,为什么要特别在作品中告诉人家我的 情绪就是这样。撒哈拉沙漠完全是写我自己,一个如此平淡的我。”
“继《撒哈拉的故事》之后,皇冠即将出版她早期的短篇小说集,尽管这是一本风格与 现在截然不同的书,但由此也足见一位写作者的心历路程。“《雨季不再来》还是一个水仙 自恋的我。我过去的东西都是自恋的。如果一个人永远自恋那就完了。我不能完全否认过去 的作品,但我确知自己的改变。从这一本旧作的出版,很多人可以看到我过去是怎样的一个 病态女孩,而这个女孩有一天在心理上会变得这样健康,她的一步一步是自己走出来的。这 是不必特地的去努力,水到渠成的道理,你到了某个年纪,就有一定的境界,只需自己不要 流于自卑、自怜,慢慢会有那一个心境的,因为我也没有努力过,而是生命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