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演义记得木栩子山上的叔叔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年刘老信死于火堆中,上下竟无人知晓。火在木栩子山上燃烧的时候只有演义是目 击者。演义满脸黑烟拖着一个麻袋从仓房那里出来,演义把麻袋放在台阶上对着麻袋呜呜大 哭。佃户和女佣们头一次听见演义哭。他们把麻袋上的绳结打开,看见刘老信已经被火烧得 焦糊了,僵硬的身体发出木材的清香。他的嘴被半只馍塞住,面目很古怪。演义一边哭一边 说,“他饿,我给他吃半只馍,他怎么不咽进去呢?”他们跑到后院看见木栩子山已经燃烧 掉了一半,谁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没有人看见火就烧起来了。家谱记载,刘老 信死于1933年十月初五。木匠们钉好了一口薄皮棺材,四个长工把刘老信抬到右岸大坟 场埋葬。听见风吹动白幡,听见丧号戛然而止,死者入土了。那是一种简陋的丧葬,也是发 生在刘家大宅的旷世奇事。所有枫杨树人都知道刘老信纵火未成反被烧死的故事。祖父对孙 子说起刘老信的奇死时最后总是说:“别去惹刘老侠。你要放火自己先把自己烧了。”诞生 于故事开首的婴儿一旦长大将成为核心人物,这在家族史中是不言而喻的。许多年以后沉草 身穿黑呢制服手提一口麂皮箱子从县立中学的台阶上向我们走来。阳光呈丝网状在他英俊白 皙的脸上跳跃,那是40年前的春天,刘沉草风华正茂告别他的学生生涯,心中却忧郁如 铁。他走过一片绿草坪,穿过两个打网球的女学生中间,看见一辆旧式马车停在草坪尽头。 家里来人了。沉草的脚步滞重起来,他的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着,掏出一只网球。网球是灰 色的,它在草地上滚动着,很快在草丛中消失不见了。有一种挥手自兹去的苍茫感情压在沉 草瘦削的双肩上,他缩起肩膀朝那辆马车走。他觉得什么东西在这个下午遁走了,就像那只 灰色的网球。沉草一步三回头。他听见爹在喊,“沉草你看什么?回家啦。”沉草说,“那 只球不见了。”爹来接他回家。赶车人是长工陈茂。沉草看见马车上残存着许多干草条子, 他知道爹进城时一定捎卖了一车干草。沉草坐在干草上抱住膝盖,他听见爹喊,“陈茂,上 路了。”县中的红房子咯咚咯咚地往后退。后来沉草回忆起那天的归途充满了命运的暗示。 马车赶上了一条岔路,归家的路途变得多么漫长,爹让他饱览了500亩田地繁忙的春耕景 色。一路上猩红的罂粟花盛开着,黑衣佃户们和稻草人一起朝马车呆望。沉草心烦意乱,听 见胶木轮子辘辘地滚过黄土大道。长工陈茂的大草帽把椭圆形阴影投射在车板上。我不知道 是什么东西贴着胶木轮子发出神秘的回声。
马车赶上岔路必须经过火牛岭。沉草记得他就是这样头一次见到了姜龙的土匪。在火牛 岭半山腰的榉树林子里,有一队骑马的人从树影中驰过。沉草听见那些人粗哑的嗓音像父亲 一样呼唤他的名字:“刘沉草,上山来吧。”
第二天起了雾,丘陵地带被一片白蒙蒙的水汽所湿润,植物庄稼的茎叶散发着温熏的气 息。这是枫杨树乡村特有的湿润的早晨,50里乡土美丽而悲伤。沿河居住的祖孙三代在鸡 啼声中同时醒来,他们从村庄出来朝河两岸的罂粟地里走。雾气久久不散,他们凭借耳朵听 见地主刘老侠的白绸衣衫在风中飒飒地响,刘老侠和他儿子沉草站在蓑草亭子里。佃户们 说,“老爷老了,二少爷回来了。”沉草面对红色罂粟地和佃户时的表情是迷惘的。沉草缩 着肩膀,一只手插在学生装口袋里。那就是我家的罂粟,那就是游离于植物课教程之外的罂 粟,它来自父亲的土地却使你脸色苍白就仿佛在恶梦中浮游。田野四处翻腾着罂粟强烈的熏 香,沉草发现他站在一块孤岛上,他觉得头晕,罂粟之浪哗然作响着把你推到一块孤岛上, 一切都远离你了,惟有那种致人死地的熏香钻入肺腑深处,就这样沉草看见自己瘦弱的身体 从孤岛上浮起来了。沉草脸色苍白,抓住他爹的手。沉草说,爹,我浮起来了。
罂粟地里的佃户们亲眼目睹了沉草第一次晕厥的场面。后来他们对我描述二少爷的身体 是多么单薄,二少爷的行为是多么古怪,而我知道那次晕厥是一个悲剧萌芽,它奠定刘家历 史的走向。他们告诉我刘老侠把儿子驮在背上,经过河边的罂粟地。他的口袋里响着一种仙 乐般琅琅动听的声音,传说那是一串白金钥匙,只要有了其中任何一把白金钥匙,你就可以 打开一座米仓的门,你一辈子都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你没有见过枫杨树的蓑草亭子。
蓑草亭子在白雾中显出它的特殊的造形轮廓。男人们把蓑草亭子看成一种男性象征。祖 父对孙子说,那是刘老侠年轻时搭建的,风吹不倒雨淋不倒,看见它就想起世间沧桑事。祖 父回忆起刘老侠年轻时的多少次风流,地点几乎都在蓑草亭子里。刘老侠狗日的干坏了多少 枫杨树女人!他们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交媾,从不忌讳你的目光。有人在罂粟地埋伏着谛听声 音,事后说,你知道刘老侠为什么留不下一颗好种吗?都是那个蓑草亭子。蓑草亭子是自然 的虎口,它把什么都吞咽掉了,你走进去走出来浑身就空空荡荡了。好多年以后枫杨树的老 人仍然对蓑草亭子念念不忘,他们告诉我刘家祖祖辈辈的男人都长了一条骚鸡巴。“那么沉 草呢?”我说。
“沉草不。”他们想了想说。
沉草在刘氏家族中确实与众不同,这也是必然的。沉草归家后的头几天在昏睡中度过, 当风偶尔停息的时候罂粟的气味突然消失了,沉草觉得清醒了许多。他从前院走到后院,看 见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坐在仓房门口,啃咬一块发黑的硬馍。沉草站住看着演义啃 馍。沉草从来不相信演义是他的哥哥,但他知道演义是家中另一个孤独的人。沉草害怕看见 他,他从那张粗蛮贪婪的脸上发现某种低贱的痛苦,它为整整一代枫杨树人所共有,包括他 的祖先亲人。但沉草知道那种痛苦与他格格不入,一脉相承的血气到我们这一代就迸裂了。 沉草想,他是哥哥,这太奇怪了。
罂粟花的气味突然消失了,阳光就强烈起来,沉草看见演义从台阶上蹦起来,像一个肮 脏的球体。沉草看见演义手持杂木树棍朝他扑过来,他想躲闪却力不从心,那根树棍顶在他 的小腹上。“演义你干什么?”“你在笑话我。”“没有。我根本不想惹你。”
“你有馍吗?”“我没有馍。馍在爹那儿你问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