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听他们的。沉草你没听说过我是你亲爹?”“听说了,我不相信。”
“要想杀我让刘老侠来,你不行。”
“我行,我早就会杀人了。”
在最后的时刻陈茂想找枪,但马上意识到他的枪已经被下掉了。“我操你姥姥的!”陈 茂骂了一声,然后他把铜唢呐朝沉草头上砸过去。沉草没有躲,他僵立着扣响扳机。枪声就 这样响了。沉草打了两枪,一枪朝陈茂的裤裆打,一枪打在陈茂的眼睛上。他低头看见驳壳 枪在冒烟,他把枪在手中掂了一下然后扔在地上。地上滚动着一只晶莹的小小的球体,他拾 起来发现那是陈茂的眼珠子,它粘糊糊地卡在两个指缝间。血已经在蓑草亭子蔓开了,沉草 又找陈茂的生殖器,却找不到。他摸摸陈茂的裤裆,生殖器仍然挺立在他身上。“打不下 来。”沉草咕哝着,他觉得这很奇怪。在这个过程中沉草的嗅觉始终警醒,他闻见原野上永 恒飘浮的罂粟气味倏而浓郁倏而消失殆尽了。沉草吐出一口浊气,心里有一种蓝天般透明的 感觉。他看见陈茂的身体也像一棵老罂粟一样倾倒在地。他想我现在终于把那股霉烂的气味 吐出来了,现在我也像姐姐一样轻松自如了。庐方说事发后你看不见凶手沉草,谁也没看见 他往哪里跑。人们赶到刘家大宅,在院子里见到了刘素子的尸体,刘素子死后躺在大竹榻 上,容颜不变仿佛午夜的安睡。刘素子的黑发里插着一朵鲜红的罂粟。罂粟盛开的季节早已 过去,你不知道地主一家是怎样把那朵罂粟保存下来的。“刘沉草呢?”庐方问。
“死了,该死的都会死的。”老地主说。“你们上火牛岭吧,沉草去投奔姜龙了。”翠 花花说。庐方带着人马上火牛岭搜寻凶手沉草。在一个山洞里他们看见了沉草的黑制服和陈 茂的铜唢呐,那两件东西靠在一起让你不可思议,但找不到人影沉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庐 方的人马回到枫杨树已是天黑时分,远远的就听见整个乡村处在前所未有的骚乱声中。男人 女人拉着孩子在村巷里狂奔。他们看见了火,火在蓑草亭子里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炬。庐方 拍马过去,他目睹了枫杨树乡村生活中惊心动魄的一幕。他首先发现死者陈茂被人从村公所 搬迁了,死者陈茂被重新吊到了蓑草亭子的木梁上,被捆绑的死者陈茂在半空里燃烧,身体 呈现焦黑的颜色弯曲着,而蓑草亭子燃烧着哔剥有声,你觉得它应该倾颓了但它仍然竖立在 那里。走近了你发现地上还躺着三具交缠的尸体,刘老侠、翠花花还有刘素子,他们还没烧 着,惊异于那四人最后还是聚到一起来了。“刘老侠——刘老侠——刘老侠——”
庐方听见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高亢地喊着老地主的名字。你真的无法体会刘老侠临死前 奇怪的欲望。庐方说你怎么想得到他连死人也不放过,他把陈茂的尸体吊到蓑草亭子上,临 死前还把陈茂做了殉葬品。庐方说他从此原宥了死者陈茂的种种错误,从此他真正痛恨了自 焚的地主刘老侠,痛恨那一代业已灭亡的地主阶级。
1950年冬天工作队长庐方奉命镇压地主的儿子刘沉草,至此,枫杨树刘家最后一个 成员灭亡。
庐方走进关押沉草的刘家仓房,他看见被抓获的逃亡者坐在一只大缸里。庐方想起他到 枫杨树与刘沉草重逢也就是在这只大缸边。幽暗的空空的仓房里再次响起一种折裂的声音, 你听出来一部历史已经翻完掉到地上了。庐方走过去敲了敲缸说,“刘沉草,给我爬出 来。”
沉草好像睡着了。庐方把头探到缸里,看见沉草闭着眼睛嘴里嚼咽着什么东西。“你在 嚼什么?”沉草梦呓般地说,“罂粟。”庐方不知道沉草被绑着怎么找到了罂粟,他把沉草 从缸里拉起来时才发现那是一只罂粟缸,里面盛满了陈年的粉状罂粟花面。庐方把沉草抱起 来,沉草逃亡后身体像婴儿一样轻盈。沉草勾住庐方的肩膀轻轻说,“请把我放回缸里。” 庐方迟疑着把他又扔进大缸。沉草闭着眼睛等待着。庐方拔枪的时候听见沉草最后说,“我 要重新出世了。”庐方就在罂粟缸里击毙了刘沉草。他说枪响时他感觉到罂粟在缸里爆炸 了,那真是世界上最强劲的植物气味,它像猛兽疯狂地向你扑来,那气味附在你头上身上手 上,你无处躲避,直到如今,庐方还会在自己身上闻见罂粟的气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作家 在刘氏家谱中记了最后一笔。
枫杨树最大的地主家庭在工作组长庐方的枪声中灭亡,时为公元1950年12月2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