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让我们和这些臭流氓吃一锅子里的饭!”肖乃信的破锣嗓子很响,“这是我们 的耻辱。我抗议——我抗议——”
我制止了他,但我尊敬他的这声呐喊,只有在这一刻,他才还原了知识分子的本来面 目。他皱着眉头,瞪着眼,唇边粘着白色唾液、严然像个凶神一般。
吃饭之际,几个老右议论着这件事。有人说这是原始的生殖崇拜!有人说车道沟里的王 八身上驮着的圆帽石碑,也是男性生殖器造型。还有的人说,列祖列宗的石碑也是这么延续 下来的,说明×是人类得以繁衍的老祖。肖乃信对这些议论十分恼火,他说:“是不是土城 把你们都同化了,按你们的说法,那男流氓应该做那个‘玩艺’了?堕落!这是堕落!”
没有人和他争辩,因为他有着绝对的固执。明明身子已全部掉进了井里,脑袋却想留在 井上。他想保持知识分子的清高,因而将嬉笑怒骂集于一身,这也是他特殊的精神平衡术之 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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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从“土城”押往茶淀
直到初秋时节、我们才得以离开土城,奔往茶淀农场(劳改单位内部称它为“清河农 场”)。仍然和去塞外营门铁矿那样,列车一分为二,前几节车厢坐的是公民,后几节车厢 拉的是囚犯。
跟去营门不同的是,我妻子张沪就在这块土地上改造,命运也把我抛向这儿来了,这多 少带给我一点幻想的快意。列车过了天津以东的军粮城、塘沽,铁路沿线开始荒芜起来。目 光所及之处,除了盐碱滩外,到处是茅草和芦苇塘。
这挂列车由于拉了我们这些特殊公民,车尾显得超长,以致我们到站下车时,没有站台 可踩,路基是个斜坡,站立不稳的就要滚到坡下。腿脚不十分灵活的肖乃信,行李就是和他 一块打着滚儿下来的,他站起来拍拍尘土,看看周围岗哨林立,不但有机枪,还有马队巡 逻,便又耍开了半疯。他把行李往肩上一扛,笑嘻嘻地向岗哨及马背上的士兵大声吆喝“仪 式可太隆重了,谢谢列队欢迎!”
战士没有理睬他,带队的队长却训斥他:
“你这老反革命,不老实铐起你来!”
押送囚犯的劳改干部,衣里总是要装着几副“镯子”的,在这漫荒野地里下车,手铐对 囚犯起着威慑作用,行车途中,前节车厢中有个扒窃犯想跳车逃之夭夭,就“咔嚓”一声被 戴上了“铁镯”,然后以他作典型,到各个车厢去作示范。待到从火车转乘大卡车时,三个 武警表演装车绝技,一人抓住带铐人的后衣领,另一人抓住他的双脚,像往车上扔一麻袋粮 食似的,在下边悠了几下,便狠命往车厢板上一扔;这时第三个武警,趁势向上一托,那个 逃号就被掷到了卡车上,身体撞击车身发出“嗵”的一声巨响。
这儿是方圆几十里地的一个劳改农场,里边关押着万名左右的各种类型的囚犯,是北京 市的最大劳改点之一。解放前这儿曾是海盗出没的地方,解放后犯人在这儿开始了劳役性的 屯垦,到了我们去这儿服劳役的1961年,里边已是岗楼和铁丝网交错,稻田、葡萄园和茅 草、野蒿相织的劳改“圣地”了。
“圣地”二字是我们用的形容词。一是形容其大,二是形容其自然环境。这儿遍地长着 铁杆芦苇,特别是被称之为“西荒地”的西半球,只见芦苇不见树,只见碱蒿不见土,是个 混沌待开的自然世界。要是单从空气新鲜这一点来说,这儿理应属于第一流的休养圣地。东 半球由于囚犯开发较早,到1961年已初具小小市镇的规模,有一个造纸厂,有一座大葡萄 园,葡萄园中矗立着一座白色的二层楼房(人称“小白楼”),里边住着总场的政治委员, 往西走不远还有一所公安医院,这医院是为劳改干部和囚犯而开设的。总场场部下设一个犯 人剧团,梅葆玖、叶盛长、赵慧绢等名角,都曾是这个犯人剧团中的成员。著名古典文学教 授文怀沙、作家孔厥也都在这东半球上服过役。
西荒地则是以阿拉伯数字排列的:有581分场、582分场、583分场、584分场、585分 场和586墓地(著名美学家吕荧就埋在“586”的乱坟岗子中,本书第二部《折梦“桃花 源”》中有所记述)。“581”到“585”一律是单一模式建筑:几排红砖房,中间有一广 场。周围挖有积满污水的壕沟,壕沟旁编织着铁丝网,以示楚河汉界。“586”没有壕沟, 死了的“大劳改”和“二劳改”在那儿获得了自由,离地不足二尺高的小土丘前有一个个小 木牌或竖起一块红砖,上边写着死者的姓名。
我实在无法估计大跃进后的饥荒,在这个偌大劳改农场究竟投下多么浓厚的阴影。我最 初的落脚点是“西荒地”的“583”,卡车刚刚开进壕沟包围的院门,就看见衣衫褴楼的老 号,在壕沟旁的垃圾山上扒拉着东西吃,他们抓起烂菜帮子和秫秸秆儿,在身上擦擦就往嘴 里送。他们对这些新号的来临,显得司空见惯毫无兴趣,头也不抬地像公鸡刨食一般,在散 发着臭气的杂物堆上扒来扒去。
这个镜头对我刺激非常之大,使我至今对这一场面的记忆仍清晰如初。难怪营门铁矿那 些老号谈起去农场,惧之如临虎口呢!按说这儿是生产粮食的地方,理应吃饱肚子,恰好相 反,奔波了一天的我们,晚上领到的“进口货”是两个鸭蛋般大小的“红色窝头”,它不是 红高粱面捏成的,而是白薯面捏成的。吃第一口很甜,吃第二口比高粱面窝头爽口,吃第三 口觉得顺食管往下咽很滑溜,吃第四口时一个小窝窝头就光了。两个小窝头下了肚子如同没 吃一般,在营门铁矿不知饥饿滋味的我,头一天就受到了饥饿的威胁。我端起搪瓷缸子喝菜 汤,里边有几条像蚯蚓一样的麻绳菜,喝到最后缸子底部沉淀下一层厚厚的泥垢,我只好泼 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