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您管内勤应是不该忘记的。”
他风风火火地检查着存放物品的花名册,又从一个上锁的箱子里拿出“英格表”,叫我 签了收条。
“还有一支罗纹派克笔呢!”
“来不及找了,你看,那边都集合好了。”他匆匆装起手表收条,回过头来对我说, “到了兴凯湖给你邮寄回来。”
我讷讷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那些刑事犯上车。
车开了,曹、严等昔日在营门的干部,都随车去了兴凯湖。
回到帐篷里,心像掏空了一般。是那支笔带来的忧郁?似乎有这个成分在内。这支笔是 我写长篇小说《南河春晓》时使用过的,不知严队长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挺刺激人联想 的。当然,更使我产生失落感的,是走了一位有良知的劳改干部,和我们心灵相通的朋友。
刑事犯去了。
政治犯来了。
我至今能清晰地记住名字的有肖乃信(原铁道部工程师)、温承谦(原某工厂技术 员)、林盛然(原紫金山天文台搞“数学天文”的科技干部)。其他同类的姓名,因年代久 远而忘却了。之所以只记住这三个人姓名,也是不无缘由的。其中的肖乃信,后来和我在一 起劳改过一段时间,是个很有意思的右派(见后文)。温承谦是50年代青年诗人温承训的 哥哥,我和温承训昔日在北京文联相识,因而我能记住温承谦的姓名。至于林盛然,我所以 记住了他,因为他具有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苦难经历:他出身贫寒,因其根红苗正被挑中派 往民主德国深造,并任莱比锡留学生团支部书记。灾祸是他的堂堂仪表引起的。一个家住西 柏林的年轻德国姑娘,对林盛然很感兴趣。有一次便将林盛然带至西柏林她的家中。仅仅这 么一次,就铸成了林盛然终生悔恨。他很快被遣返回国,在一个区别于普通拘留所的审讯 室,反复追问他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去西柏林;第二,你为什么又回来了。虽然没有 直接询及他是否参加了什么间谍组织,但曲里拐弯他说来说去却正对准这一政治靶牌。林盛 然只从违反了留学生不能和外国姑娘谈恋爱的纪律,不断检查自己行为有失检点,但多次检 查一律不被认可。就这样,他在一间隔离室被隔离审查了很久,最后并没因无任何凭证而放 他回原单位,而是送迸土城劳教收容所。
林君长着开阔的大脑门,两只眼睛深陷在眼窝之中,是一副典型的广东人长相。我第一 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偷愉看着一本有关“天文数学”的书。他感慨地对我说:“学我这 个学科的人极少,这一行正等着我去为之奋斗呢!但命运不济,一头扎进土城来了。”我从 他枕下抽出来书翻了翻,是一本德文的数学书,便开玩笑地对他说:“小心点,劳改干部不 懂德文,会怀疑你读的是一本间谍密码,那你可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眼神里流露出一片凄惶之情,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对待知识分子呢?我们不都是解 放后吃共产党的饭长大的么?现在是把我们当敌人监管起来,你从维熙在五七年想推翻共产 党了吗?”
回答就会勾起心酸的往事,我没作回答。
“你是怎么看的?”
“把劲头用在修理地球上,精神上就能有个转移。”
“那不是向猿猴退化吗?”他有着科学工作者的严谨和认真。在讲到“进化”和“退 化”问题时,他引证了许多哲人名言。我在这方面知识浅薄,那些哲人的名字,我都淡忘 了,却记下了他思索问题时,那双直对着我的炯炯目光。
肖乃信和林盛然的生活态度截然相反。他的岁数居这些右派之首,但最浪漫。走路唱, 干活唱,休息时也在唱。他个头矮矮,下巴颏已然钻出了白胡子茬,表现得却像个老小孩。 他不唱民族歌曲,专爱哆嗦着嗓子唱西方歌剧《茶花女》什么的。有时他还以音乐先知自 居,盘问一下徐恭谨西洋声乐方面的问题。在右派群体中,我们都称他为“老活宝”,对此 他毫不气恼,豁达地对待这个戏谑性的绰号。一个昔日的高级工程师,如此和常态相悖,使 我们都感到惊奇。有一天我俩奉命去食堂给集体打饭,食堂里的窝头不知因何没能按时下 屉,我和他靠在荫凉的墙根下闲扯起来,我才找到了他今日变态的生理依据。从他划为右派 分子时,家里的妻子和儿女已声明和他彻底决裂并脱离关系。这个打击几乎将他置于死地。 当他从死境中重新有了生存欲念,他就强制自己要忘掉昔日的一切,而昔日家庭的欢乐,是 他首先要从头脑中驱除的,所以,他一反沉默寡言的性格,成天他说,成天地唱,不让脑袋 有瞬间的空隙,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精神变态狂。但作为社会中的一个能呼吸的活人,无法 割断往昔,他以欣喜的假面掩饰着辛酸悲楚的内心,以喜剧的形式扮演着悲剧的角色。我同 情他——从心底怜悯这个“同类”。
后来才知道伙房误了开饭时间的原因:日前伙房里出了一桩凌亵女号的案子,不知是伙 房里的哪个男号,在蒸窝头时用玉米面捏了一个完整的男性生殖器,蒸熟了以后故意送到女 号那边去。女号发饭时惊叫起来,便找来女劳改队长控告伙房。刚才伙房正在开会,追查制 造这个模拟性器官的元凶哩!
“混蛋——”肖乃信提着菜桶,走在归途上愤然地骂了起来。
我只是低头苦笑着,觉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