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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可悲的是,即使是你有再高层次的虔诚,那些管理监督右派改造的人,用“阶级斗 争一抓就灵”的法宝来衡量,也认为你的虔诚掺假。就是在右派群体中,由于都想表现这种 虔诚,争取早点摘掉右派帽子,归还人民队伍,因此常用自己的虔诚诋毁别人的虔诚,或把 别人的虔诚当成垫脚石,以羊群里跑骆驼来显示他超人的改造虔诚。所以,“窝里反”的事 情层出不穷,而干这种勾当的人,常常是被委派的右派“头人”。其中,最典型的例子,莫 过于漫画家李滨声的遭遇。李滨声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不仅仅会画漫画,还是个京剧行家 兼魔术师。其人绝顶聪明,属大智若愚的类型。1959年春天,他奉命轰赶一头毛驴,穿山 过岭到赵家台去取葱秧,以移栽到我们的菜园。其愚之一:几十里山路他只是牵着毛驴缰绳 走,没有骑上驴背一秒钟。他认为右派应当苦练脚板功,并无条件地克己奉公。其愚之二: 当他从赵家台驮着几个荆筐的葱秧,疲惫不堪地返回一担石沟时,发生了一件使他伤脑筋的 事情,那葱篓儿一边重,一边轻。因毛驴身上负重不均,行在山路上重心总是往一边倾斜。 李滨声想解开绳子,重新捆绑一下,可是山里人打的是个牢牢的死结,尽管李滨声能在舞台 上轻松地表演“仙人脱衣”的幻术,却怎么也解不开绳扣儿,我们这位老实的漫画家,无计 可施之际,便用双手托着那个向一边倾斜过来的重篓儿。毛驴走正经的山路,他在旁边蹚树 棵子横向移动脚步。山路崎岖漫长,他甘当毛驴的护卫和助手,跌跌撞撞地穿山越岭,硬是 把葱秧运回到“一担石沟”。按道理说,漫画家这番表现不受到嘉奖,至少也不是什么改造 中的失误吧?但是后来在一次批斗李滨声的会上,那个姓唐的右派“头人”向他吼叫:
“你以为这是什么改造成绩吗?充其量不过是驴道主义!”
“驴道主义是人道主义的变种!”
“你资产阶级右派立场不改!”
“你面孔狞恶,装什么救世观音!”
那是一个令人悲恸而难忘的“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会,起因有二:一、李滨声第二次 去赵家台为老乡画街头画时,据说把大跃进年代必然是肥肥壮壮的牛画瘦了;二、李滨声为 “一担石沟”落成的第一座官殿(起名礼堂)画宫灯时,宫灯上的水仙花叶用了墨黑色。李 滨声当时正逢办理母亲的丧事,从京城返回山区奉命立刻提笔作画,“头人”说那墨色线条 是在祭悼他的亡母,而非吉庆之意。由此推断出李滨声与党与人民两条心,非打垮他的疯狂 气焰不可。
李滨声刚刚奔丧归来,面庞清癯瘦削。他连连解释,什么“赵家台的牛本来就瘦”啦, “水仙花的叶子宜于用褐墨色表现”啦,但他这种虔诚执愚的说明,在暴风雨般的声讨中弱 若游丝,不但起不到解释作用,反而使会场加了温度:
“你放屁— ”
“公社的牛膘肥体壮,你画瘦了是心怀鬼胎!”
“这是立场问题,只说明你反动至极!”
“你母亲死了,你在家里桌上的碗里插筷子,分明是宣扬封建!”和李滨声家住同院的 右派“头人”揭发说,“你在家里的嘴脸我们可以不去过问;你在我们落成的新礼堂宫灯 上,用墨黑色画花叶子,我们不能不过问。你对我们的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持什么态 度?你为什么不用暖色和艳色,偏偏用墨黑色?很明显,你是借机会发泄你对社会主义制度 的不满,对在一担石沟改造不满,对我们在山区修盖市委疗养院不满。我告诉你,你对这些 问题要老实交代!”
“头人”发言,当然有号召力量,立刻有人提议先整他的态度:
“低头!”
“叫他低头— ”
还没容积极分子上来强按他的脖子,李滨声就踉跄着倒在了水泥地上。那形象,就像是 体操运动员表演的“俯卧撑”。可是他没有再爬起来,苍白的脸颊上淌着虚汗,嘴唇像牛反 刍一样嚼动着,一团团自沫从嘴角流了出来。
批斗会上突然发生的事情,给狂热的气氛带来片刻的冷寂。人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着蜷 曲着身子躺在地上的李滨声,有的人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同情,还有的人彼此面面相觑不知 所措。很显然,人性中善良的因子在膨胀,人性中的仇恨和邪恶在退却。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右派“头人”高声喊道:“大家不要上李滨声的当。他曾对我说 过,小时候他用这种假死战术,胡弄过日本人;今天,他又使出装死狗的策略,我们要具有 高度的敌情观念,万万不能松懈斗志!”
这个“头人”是个湖南鬼。年轻时曾参加军干校,后来又从军干校逃跑。1957年反右 派批判他时,曾说他投机革命。当时,我还对他有所同情,从这次批斗李滨声的会开始,我 倒真觉得他有点投机分子的味道了。李滨声已昏厥倒地,稍有天良的人,都会在态度上有所 收敛,惟独这位“头人”,十足地显示出狞恶。何况他和李滨声同住一院,既是报社的同 仁,又是同院的邻里,何必如此穷凶极恶地欲制人于死地而后快呢?(此人靠整右派在 1959年底第一批摘掉右帽;“文革”开始后,其妻冤死,他借死人投机上书当时的一位大 人物,全国满天飞大造其反。其妻尸骨未寒时,便与其他女人姘居,至今,未恢复其党 籍)。
躺在地上的李滨声经历了短时的昏厥后,苏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抹了一把嘴 上的白沫,伸长脖子低垂下头,虔诚地说:“我……我有罪!我……我接受大家的批判。”
停歇了片刻的批斗会,重新开始。据李滨声回忆当时在批判他时,一个同类使用的形象 比喻,使他终生不忘:“李滨声!你就是右派中的一块酵母,时时刻刻在影响和毒化着这个 集体,我们今天批斗你,就是在消除你的发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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