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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梳理不清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就是止不住泪水。事隔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对自 己那天的失态,有了一点理性的分析:我是在非人的生活中生活得太久了,面对人间真情的 突然袭击,一时之间难以承受——但是极为可贵的是,它像一声惊雷一般震醒了我的灵肉, 我是在那次泪水洗面之后,还原成为一个人的!那种力量犹如雷击朽木,使我这棵枯木,在 那一瞬间重新萌蕾吐芽。
我十分看重我在临汾时,理性与感性的再生。也许就是它支撑着我,勇敢地走向倾吐真 情的文学之路的——这就是我死而后生的全部,而无其他。到了1979年初,北京终于来人 要我重回京城了。那天是该年元月6日的午夜,临汾文联的所有同志,在白天给我饯行,晚 上又亲情难舍地把我和我的那些劳改纪念品,送上了火车。文联中年纪最小的王鹰,还特意 为我买了许多干红的枣儿,送到了车厢中来。我的眼圈湿了,对郑老及送行者说:“我一定 回来看望大家。你们是给我雪中送炭的人,我一生难忘(于1983年,我偕北京作协的斤 澜、友梅、绍棠、心武曾重访临汾,以答谢对我融冰化雪之情)!”
至此,历经了22年告别京城文坛的生活之后,我踏上了重回京城文苑的列车。
车轮滚滚向前,我身后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劳改驿站。它们的名字是:塞外的营门铁 矿,海河之滨的茶淀农场,北京近郊的团河农场,山西的曲沃砖厂,晋普山煤矿,大辛庄农 场和伍姓湖农场——临汾是把我从鬼还原成人的中转驿站。多少凄楚的往事,无数的苦涩酸 凉,如烟似梦地一起涌进了我的心扉。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要用理性把它从头到尾反刍一 次。这么多年的生活,将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心灵史中的悲怆的乐章。
鲁迅先生说过大意如是的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给人们看。我想我并非偏爱 悲剧,而是20年的苦难生活,使我与轻歌漫舞绝了缘分——这倒也好,良药苦口,苦书警 世。这是中国自古至今,传流下来的两句极富有哲理内涵的名言。
感谢生活。假如没有五七年的反右派运动,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生平平。那不仅少了人生 的曲线,更无法体察中国土地所独有的色泽。当然,我为此而交出的学费是昂贵的——那就 是我从24岁到44岁的青春年华。但是反过来想想,如果不交出这笔学费,我就是个后半生 开顺风船的角色,会有什么作品问世呢?那些被称之为大师级的作家们,在解放后这几十年 的漫长岁月里,究竟给中国留下了什么宝贵的文学遗产呢?我想,他们在生命的弥留之际, 一定为他们虚掷了时间和才情而遗憾。有鉴于此,我对于自己在社会最底层,上了20年的 人生课,无怨无悔!

                   1998年4月底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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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寻梦

在80年代初,唐人先生曾写出多卷体的长篇小说《金陵春梦》。小说主要描写蒋家王 朝的兴衰过程,最后以南京的王朝日落——国民党的分崩离析而收笔。1979年我重返文坛 之后,心中始终难忘发生在金陵的另一个灰色的梦:它与蒋家王朝的覆灭无关,完全是在新 中国历史中发生的。
“文革”时期的1970年冬日的一天,从劳改队遣返回南京的原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青年 剧作家杜高挎着菜篮儿上街去买菜,在街头看见了一张处决反革命的告示。不看不知道,一 看把他吓出一身冷汗:因为被处决的4个人都是与其在同一条劳改队大炕上睡过觉的知识分 子——他们的姓名是:孙本桥、姚祖彝、王同竹、陆鲁山。
时至1979年,杜高平反后回到北京。在他任戏剧出版社社长期间,一度与我主持的作 家出版社为邻;加上我们又是同炕的难友关系,自然经常谈起昔日的一些往事。当他与我谈 起那个冬日上午的事情时,仍然不无惊异之色。他亲眼目睹处决这几个昔日同窗的囚车从他 面前隆隆驶过;其情其景,给我和他心里都留下一个十分凄惶的梦。当然,这个梦的破译, 不仅仅是我俩的心愿——而是被一代受难的知识分子所关注。
据友人们回忆,孙本桥原是北京工业学院的学生,人极为聪明。曾与他一起在清河制呢 厂实习的教师张永贤告诉我:孙酷爱学习,在工厂实习时每月发16元工资,他花去6元多 钱购买了一套《约翰·克里斯朵夫》,在实习之余苦读。目前,在四川社科院任数学研究所 所长的杨路,得知孙的消息后说:孙是数学奇才,过去在一块经受劳改时,许多演算难题他 不需要笔纸,只需心中默算就能无误地答出结论。
王同竹过去是马列编译局的俄语翻译,记得在劳改队中,曾经在国庆文艺演出会上,动 情地朗诵过祖国母亲的长诗。陆鲁山过去是北京农机学院的学生,是他们4人中身体最好的 一个,在政治空气比较宽松的时候,我和他曾在劳改队中同为一个篮球队的成员。在我的记 忆中,我和他还有一个共同点——他与我都是独生子,并且都是早年丧父——是孤寡母亲把 我们拉扯成人的。
至于姚祖彝,进劳改队之前,在外贸部工作,英语很好,似乎是老燕京的学生。他的父 亲是个海外华商,因而从小到大,一直在教会学校里学习。
我们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有这些了。当然,我们从1963年分手(因劳改队的重新划 分),就再也没见面;但何以在7年之后,都成了必须杀头的死囚了呢?!我们曾经有过这 样的设想:如果他们能活到今天,在四个现代化的建设中,都是有用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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