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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甚感受?”
我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作出了违心的回答:“形势大好,批邓又把“文革”精神,重 新提出来了,我得好妹学习。”我虽然知道陈大琪是个尊重知识的干部,但他毕竟是管理我 们的劳改干部,在政治问题上我不能嘴上没有一把锁。
“这是你的真实看法?‘文革’把… ”他扭头看看四周,回过头来对我说,“‘文 革’时期只有劳改单位还在规规矩矩生产;都去抓革命了,国民经济的问题,你这个知识分 子考虑过没有?”
老实说,陈大琪指导员的话,着实地把我吓了一跳。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所想的,也是 每一个有爱国良知的百姓——包括知识分子在内,无不忧虑的问题。在这漫荒野地,他突然 道出了他的心声,使我更加难以作出回应了。但是不回答又是泯灭良心之举,我心里七上八 下了半天,只好矛糊其辞他说:“是啊,有的国家的宇宙飞船,都从月球上带回泥土来了, 我们这里还在斗来斗去的呢!”
是不是陈大琪也觉察出了什么不妥,因为我们的身份毕竟是专政与被专政的关系。当我 回答了这句内藏政治的话以后,他就抛开了这种并不对口的谈话,而转向了劳改队中的话 题,他说:“有人反映你们几个人,常在窑洞里唱甚的京剧。其实我早应该找你谈谈— ”
我忙打断了他的话,主动自我检查说:“最近麦收挺忙,我们已经停止了这种活动。唱 旧戏是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今后不再演唱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偶尔唱唱也没甚问题。”陈大琪坦诚他说,“咱不认为那就是 为四旧招魂,旧京剧是中国的古老文化遗产。我是想对你说说你的个人问题。”
我的头嗡地一声大了起来,很显然中队是对我有了不好的看法;不然的话,陈大琪怎么 会说出“个人问题”来呢?!我的心狂跳了起来,等待着他对我的批评。
“你知道我为甚让你当脱产的统计员吗?”
我思考了一阵,没能回答出来。
“你不同于别的右派的是,你是有写作才能的人。说穿了吧,我爱看书,便更看重能写 书的人。让你当统计员,是想多给你一点个人的时间,改造这么多年了,啥业务都得有个恢 复过程。可是我看你没有爱惜时间,娱乐归娱乐,你总不能舍正事而干闲事,你说我的话对 不?”
我的脸顿时烧红了一片,无论如何我也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是的,我从来没有 想到陈大琪让我当统计员,是这么一番用意— 他很器重我,我是感悟到的,那昔日的一篇 千字小文,是他爱护我的机缘;但是我当真没有意识到他的用心良苦至深,竟然考虑到了我 的将来。我十分激动,在这种激动之下,我毫无遮拦地把我与山西作协的联系情况,一股脑 地都告诉了他。之所以如此,我确信陈大琪,是一个能交真心的劳改干部— 他与我昔日劳 改生活中相遇于营门铁矿的指导员曹茂林(见《走向混沌》第一部),相知于团河农场的董 维森(见《走向混沌)第二部)同属对社会有深刻洞察力。并真心爱护知识分子的干部。他 们在严肃的外表下,都深藏着一颗社会良心。陈大琪所不同于前两个人的是,他形象上并不 存在公安人员的外表(很少见他有穿警服的时候。我们初来时,还是残冬时节,我发现他常 常把手揣进棉袄袖口;但是那两只棉袄袖子不够长,因而总是有半截手腕裸露在外边),可 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斗量,陈大琪心里揣着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心— 于是我便把我的 一切,都告诉了令我敬佩的他。
“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让我知道这些?”
“因为这还是纸上谈兵的事,成功的系数很小很小。”
“这是好事。为了这事,你更应该有几年的准备。”他说,“以后少唱京剧啥的,无论 是老戏和样板戏,都帮不上你的忙。统计室有笔有纸,常画画写写的,熟悉一下你的本行业 务。”
“谢谢陈指导员。”
“你放心,只要上边有令,中队绝不拦你。”
当天晚上,我去给中队呈送报表的时候,特意把我与省作协段杏绵等同志的通信,带给 了陈大琪。他看完通信之后,咧俊他那厚厚的嘴唇,笑眯眯地对我说道:“还算我有眼力, 当时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将来国家还用得着。人家的信写得很诚恳,只要是省局松松口, 你还是有希望走的— 为这,你也要早做准备。咱也不帧为了个甚,见到有用之才,窝在这 伍姓湖里,就心里不是滋味。对张沪回北京治病的问题,也是我同意了的。对你也是一样, 上边有话我就放人!”
他把段杏绵大姐的信交还给我,问我这儿有什么书,他想看看。我想了想只有雨果和果 戈里的两本书了。他问我有没有中国的什么小说之类的,特别是我写的书。我告诉他,我的 三本著作,都因为张沪的曲沃事件,留在曲沃了。他对外国的小说,没有多少兴趣,我便没 有任何一本书给他看了。
当夜,我失眠了。使我怦然心动的是,在伍姓湖我又遇到了一个像董维森那样的知音。 从表面上看,他是对我一个人的爱护;深掘开来,他是对整个落难的知识分子群体,流露出 的内心同情。再用宏观的视野去分析他,他貌似一个不谙时政的农民,但是他的内心却深谙 政治— 只是因为他头上顶着国徽,无法公开表示他对时政的看法罢了!在这个失眠之夜、 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我之所以独居一个窑洞,而没有想到利用时间,还是基于对时政的失 望和对自我缺乏信心。当邓小平复出时,我曾在内心为之振奋— 尽管在五七年反右时,他 是中央反右领导人之一,但是历经“文革”的磨难,我想邓总会对几十万知识分子在五七年 的中箭落马而有所反思。哲学家尼采说得好:只有下过地狱的人,才最知道如何去建造天 堂。邓“文革”中被打翻在地,我虽然没有把他视若彭大将军;但他的魄力与铁腕,在中国 政坛上似乎是无人可以与之匹敌的。可是好景不长,毛不过才用了他一年光景,便又把邓小 平再次打倒— 国家没有希望,个人的希望又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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