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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姓氏真少见,我生平只见过一回。”
我沉默地听着,不便随意答话。
“那还是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读到语文课本上的辅导材料,有一篇写一个农村女娃 卖苇席的故事。作者的姓氏是从,名字叫什么,我已然记不清了;你这个‘从’是不是…… 跟他一个姓?”陈大琪两只眼睛审视着我,“你们还没有来,副档已经先到了这儿,知道你 过去是搞文学的,那篇东西是不是你写下的?”
真是恍如隔世,在十多年的劳改生活中,我早就把我青年时代写的一篇千字文忘光了。 经他一提,我倒是当真回忆起来了——它发表在孙犁主办的《文艺周刊》,上,后被纳入高 小语文教学的辅助教材之中。想不到事隔多年,在这个黄河之畔的劳改队,被主管我的劳改 指导提起。我只好点点头,回答他说:“是,那是我当年写的:您如果不提起它。我都忘 了。”
“那文章我一直记得。”他说,“我是农村里长大的娃,爱读写农村的书。”
我点点头,心里也挺高兴——因为让指导员知道我的过去,并不是什么坏事。
“从明天起,你出任中队的统计员工作。魏石山是搞宣传的,有不明白的地方问问他就 行了。”他说,“你可以走了,有大事可以直接找我。”
第一天的经历,让我和张沪确认了陈大琪是一个尊重知识的人——有这样的干部在这儿 当一把手,老魏提及的离场方案,也许真不失为一种可行的选择。因为张沪原来就有心脏病 史,加上曲沃的折腾,在病史中又加了另外一笔,我俩几经研究,决定将她所有的病历,由 老魏呈给中队过目;同时,张沪向上呈递了一份请求回京治病。保外就医的报告。说实话, 当时我们只是立足于争取,并没抱有多大的希望——无产阶级专政是铁,对阶级敌人的仁 慈,就是对革命的残忍。这是我们牢记于心的,姑且当作投石问路吧!未曾料到的是,不到 一个月的光景,张沪保外就医的申请批了下来——她从伍姓湖,提前告别了劳改生活,直到 她的问题在1979年彻底平反。
一间约有12平米的窑洞,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单人床,一张办公桌,桌面上堆满 了统计报表之类的东西,剩下的就是毛泽东的著作。这里确实像同类们所说,很少其他劳改 农场令人心烦的政治学习,只有老魏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出上一期黑板报,摘录一些报纸 上的过期消息。他使用过的《山西日报》,我拿来炒冷饭般地过目一下,然后堆在桌子上, 以表示自己关心国家大事。从劳改开始,近20年的光景中,我还没有一个人住过一间屋 子,因而,当白天人们都去田野劳动,我手拿着一只沾水钢笔,填写着各式各样表格的时 候,内心有一种十分恬静的感觉——就好像一只远航的船,在历经了凄风苦雨的航行之后, 终于驶进了一个避风的港湾。
只有到了月底,我这间窑洞才常常满员。全队几十口子,都要到我这儿来买饭票——这 里最高的工资不足40元钱,一个月的伙食费用,大肚汉有20元也就够了。我收完了钱,把 它转交到伙房,这是我的任务之一。我的惟一劳动项目,就是手拿一个由木工做好了的米 尺,去丈量中队的土地面积;那米尺是三角形的,上边有一个转动的木把儿,我一边走着就 把面积丈量出来了。此外,我有时还要下到劳动工地,去记录下每个生产组的生产进度,然 后造表上交给主管生产的袁队长和中队技术员。仅此而已!
对我来说,干这点儿事情是填不满我的时间的。因而在收工以后,同类中的王臻和朱效 梅,是我窑洞中的常客。特别是到了周末,我负责去中队开设的小卖部买酒,王臻负责掌 勺,当酒菜都准备齐全之后,朱效梅便会不请自到。他来自尚小云剧团,不仅能反串青衣, 还一专多能地会自拉自唱。我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唱起京剧,什么《玉堂春》、《白门 楼》、《罗成叫关》、《吕布戏貂婢》……当然,为了防止有人下蛆,我们偶尔也唱《沙家 滨)和《红灯记》中的片段,这不是我们想唱的,纯属为了掩人耳目。开始时,我们是小声 演唱,因为这些旧戏都是“文革”破“四旧”中早已被打翻在地的东西;但是自从有一次陈 指导员走进窑洞时,朱效梅正在地上虎虎生威地唱着杨子荣打虎上山的段子,陈指导员笑了 笑,便走出了窑洞。从此以后,我们的调门便越来越高,加上有酒助兴,有时竟然唱到了忘 我的程度。
我在上中学时,发表文章的稿费,大都花在了看叶盛兰的小生戏上,因而也会唱两嗓子 小生,所以我与朱效梅常常一起唱上一段,由王臻在旁操琴,两人一直唱到口干舌燥为止。 窑洞虽然隔音,但是窗子和门是不隔音的,因而住在我旁边的刘四、耿秀敏——以及宣传员 老魏,有时也来助兴——此时的窑洞,就变成了一个周末俱乐部。据说,有的同类曾对此表 示过异议,向中队反映过“几个右派在恢复‘四旧’,应该制止”云云,但是陈指导员,对 此未置可否。因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我进入劳改队之后,最为开心和快乐的时光。是有意 逃避当时的政治?还是借酒浇愁?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吧!反正在那一段日子里,我获得 了“避风港”内的愉快和轻松。要知道,此时已是1976年的暮春时节,中国政坛正在晴转 多云,刚刚出来主持国务院工作没有多久的邓小平,又陷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围 剿之中,蛛网般的政治使人无法捉摸,干脆来个一醉方休。对我个人来说,当年对我刺激特 别大的,是在这年的1月8日周恩来的病逝。这位政治老人走了,使中国政坛上少了一个 “平衡”危机的中介机制;由于少了这个重要人物,多病的毛泽东便难以听到另一种声音。 毛泽东于该年2月提出的“走资派还在走”,把矛头直接指向了邓小平,就是周恩来离世之 后的第一个大动作。毛泽东曾经重用过小平同志,在“文革”中把他打倒;1975年再次启 用了他,主要是周恩来运作的结果,可是不过一年左右的光景,毛再一次把邓打翻在地,这 使我的思绪像是走进《易经》中的八卦死阵。我无论如何苦思冥想,也找不到中国政局能走 出八卦阵的生门。在这种情状下,作为一个最底层的贱民,不如闭上眼睛,自我找乐——周 末的京剧表演,其渊源就在于此。
大概是在当年5月中旬的一天,我去麦收现场检查麦收亩数,刚刚走到吐出淡紫色花蕾 的苜蓿地边时,忽然发现地里蹲着指导员陈大琪。他见我走了过来,便朝我喊道:“地太干 了,你记住明天安排人放水浇地。”
我答应回去写在黑板上,以防忘记。同时告诉他,我是去麦地看收割进度的。
他说:“你先过来一下。”
我走了过去。和他站在地边的一棵大杨树下。
“这一段,你感到咋样?”他询问我说。
这句话问得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问的是指哪一方面。
“常看报纸吗?”
“从宣传室那儿拿到的,我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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