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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想东想西,都是逃避震耳欲聋的除锈锤声之故;但是那种喧嚣的音乐,没有能听多 久,不知从哪儿又吹来一股风,我们这些“双料货”,奉命迁移新的巢穴。昔日我去张家口 学习化工,烧焦了头发和眉毛,等于是玩闹一场——我们带家属的全部调往晋南的伍姓湖劳 改农场。这是一次十分蹊跷的调动,可能农场出于甩包袱之故(带家属的有的生了第二代, 生活上难于管理),我们于七五年早春,从长治登上火车,绕道河南郑州;途经陕西跨过黄 河,拐到晋南。记得那是一次非常有趣的跋涉,所以说其有趣,实因其没有任何一个劳改干 部押送。我们身着厚厚的冬装,背着沉沉的行囊,像是一群盲流,自由自在地在中途换车, 与乘车的公民第一次享受同等的待遇。
由于对我们的调动十分突然,我们又都住在场外的小村里,因而无法与众多友好话别。 但是临上火车的前夕,姜葆琛还是跑到我和张沪住的小屋中来。他说,人挪窝活,树挪窝 死。我们离开这青烟缭绕的化工厂是个喜事,他恨不得跟着我们一块儿走呢!但是人的命, 天注定,他想走没有路条,人家不放他走。奈何?
我们与他也很惜别。来大辛庄后,他是与我们来往最多的朋友。
“这回,你们也可以见到黄河了。”他说,“我往南逃的时候,过的是郑州黄河桥,你 们要过的是山西与陕西交界的风陵渡黄河桥。好好看上两眼中国的祖母河吧,她会赐给你们 好运气的。”
我心里挺难过的。姜葆琛之所以不忘黄河,还是在清华大学水利系时的幽灵没死。逃跑 时他看见黄河就落泪,此时此刻我们即将分手的前夜,他心中没有死的幽灵,又出来显圣了 ——因而我对他的生命独自,无言以答。张沪忙着收拾杂什,顾不上跟他多说什么“黄河” 之类的话;她只是祝愿他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当这个历史的黑夜破晓时,他的身体也像东升 的太阳——在曲沃的那场生死之劫,使张沪的身体大不如前,所以这可以算是病号对病号的 祝福。
我没有美好的语言与他话别,便把在煤矿翻黑了一本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赠 给了他。我说:“小说中的那只狗,在生活中磨练成了狼群的首领。你没那两下子,但是自 强不息的精神,对你这个病号,比我更为重要。”
他并没有翻动我赠他的那本书,却石破天惊他说道,“维熙,我没有什么可赠你留念 的,有一句话,就算是代替礼物的圣经吧:你有责任和义务,写下这一段中国知识分子的底 层生活记录。在我接触的同类中,你是最有条件留下这一宝贵档案的人。你们忙着收拾行 装,我就不打搅了。”
他很感伤地匆匆离开小屋,我想他是流出了眼泪。
我送他出了村日。在村口他再次停下脚步,一字一板地对我说:
“还有两句必须说的话,如果你一旦调离劳改单位。记住,不要讲条件,在哪儿工作, 都比当劳改犯强。”他说,“当然能去文联工作最好,到了那儿你有可能实现你的最大愿 望。”
我说:“就目前的气氛看,要表现我们这一段生活历程,怕是还有八千里路云和月, ‘八个样板’一浩然,不知要延续到哪个时辰呢!”
“你可以先写一些应时小卖的东西,这只是一个过程,但是你不要忘记最终的极致,是 表现真实的历史。鲁迅先生怎么说的:‘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
我们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下握别。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维熙,我坚信天快亮 了!”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个墨染的夜晚,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一颗星斗——第二天我们就登 上没有送行者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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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伍姓湖——我的最后一个劳改驿站

在一路的行程中,我仿佛是个流民的头儿,带着一群男男女女以及一两个娃儿,穿越河 南西部,陕西北部,并跨越过陕西与山西分界的风凌渡黄河大桥——拐了个大大的弯子,到 了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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