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如果不提起美学家吕荧,我是无论如何也认不出他来的。因为我和他昔日只 有一个小时的见面机缘。但是姜葆琛能够画龙点睛,一提吕荧的名字,就打通了我的全部思 路。
我们俩紧紧地握了手。虽然我和他的邂逅,给我带来了快慰,但我的中枢神经,仍然在 英木兰的精神光环笼罩之中。在我看来,她的不凡绝非来自于天然,一定有着造就她的不凡 的社会基因。因而,在我与姜葆琛初见时的话题,既非他,也非我,而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 个奇异的女性。葆琛对她的情况也只是略知一二,他告诉我英氏家族,在解放之前的北京, 是个名门望族。她出身于一个天主教会的世族家庭,在解放后不久,她的父亲作为反革命被 捕坐牢;她也因其父亲的问题,而被开除出上海震旦理工学院医科专业,后来听说经受过比 我们劳改还要严酷的监狱生活。至于更具体的情况,他也无从知道,但他告诉我,想要了解 她并不难,因为她的爱人王继昆是个老右,也在这儿劳改。
“你认为她为什么能有那么惊人的毅力?而又那么默默无言?”
葆琛君低声地回答我说:“反正不是‘老三篇’显灵!”
“那又是什么力量显灵?”
葆琛君突然反问了我一句:“你为什么关注这件事,是不是又犯了你作家的职业病 了?”
我无言以答——我当真不知道一个女号的行为,为什么会对我产生这么大的诱惑。在我 的小屋中,我曾与张沪探讨过英木兰的精神动力问题,她与葆琛君的看法一致,说我死去的 文学梦,被这件不凡的事情,给重新点燃了。我极力否认这一点,我说我只是在浑浑噩噩的 生活中,发现了并不浑噩的人——而且她是个女人。
轮到我进屋去看病了。她在为我看病,我则在仔细地审视她。致使她觉得我这个病号, 目光中流露出异常。她先用手擦了擦她的脸,以为她的脸上带有什么污垢。我连忙低下了 头,怕她把我看成一个流氓。
“名字?”她说话是简短的。
我告诉了她。这回轮到她来审视我了,她说她给张沪看过病,知道我们的一些情况。我 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询及她爬大烟筒的事,这不仅因为看病的病号挺多,还因为我和她只是 初见,在此时此刻我如果谈及这一问题,不仅十分莽撞,而且有失礼仪。所以她给我开了 药,我立刻就走开了。但是她那形象,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把“无畏”这个字眼,与她联系 在一起。她体态倒是并不单薄,但是她脸上那文文雅雅的气质,怎么能使人和爬高高的烟筒 钩连在一块儿呢?直到很久之后,葆琛专为此事,带我去找了她的丈夫王继昆,后来又渐渐 与她熟悉了,才算对英木兰的坚毅之举,有了铭刻于心的理解。这种理解不仅是对她个人 的,也是对历史和社会的;还可以视为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别一种类型的认知—因 而,我在这里不能不多花费些笔墨,忠实地记录下这个劳改中的奇特人物。
她落生于1933年9月的北京,我与她同庚但她比我小着半岁,当我17岁那年,正在中 专读书时,她已经成了阶下之囚了。按法律,不足18岁的未成年人,何以成囚?这是一个 法律之蚀。反正她与几个在教会就读的同学,在同一天的晚上,都被带进了公安分局。逮捕 她的理由一直是个谜:一个从小进了教会办的慈幼院的孩子,少年时代进了教会的辅仁女 中,16岁进了震旦大学的年轻知识分子—即使是教会办的学校,她的家庭又是信奉天主 教的世代家庭,似也没有被逮捕的理由—因为她当年才17岁呀!
进了分局对她震动比较大的,是从分局向提篮桥监狱的转移,持枪的武警,先把她们五 花大绑地绑好,然后让她们两个人一对前后对齐—她当时有点心颤,以为是一颗子弹,可 以射穿前后两个人的脑袋哩!但是武警并没有处决她们,而是把她们押送到了监狱。
英木兰说:“过了没有被枪决的一关,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由于当时我的年纪很 小,倒觉得里边挺好玩的。牢房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四周的墙都是黑色的。还有使我觉 得新鲜的,提篮桥监狱是一座上下相通的楼,从上可以直接看到下边,这个陌生的角落,使 我有一种身在教堂的神秘感。当时,吃得当然比不上在学校,但是每吃一次鸡蛋,出于从小 受到的教育,我都让给别人。我最小,我该这么做。当时我就懂得人活在世界上,没有比付 出更神圣的事了。”
“付出”这两个字,对我很有启迪意义。所以我有如此的感受,与英木兰后来在生活中 的一连串的付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她在监狱里关押了一年多,终因没有具体罪行而被 释放。她回到故园北京时,年仅19岁—这时她才似乎明白了一点点,她是因父亲的株连 和宗教的关系,而进监狱的。她的父亲英纯良(英千里之弟),因昔日参加过胡宗南的部 队,后又脱离了国民党,在辅仁大学担任国语系教授,专事文学的教育工作—他认为脱离 了国民党,就再也不是国民党了,解放后“没有登记”,因而在1953年镇压反革命时被 捕,被判处7年徒刑。其父如此,其女亦然—这种血统株连,一直像影子一样追随着她。
回到北京以后,她从事医疗工作。尽管她在震旦医大并没有毕业,但是她天性聪颖,对 医学苦苦钻研,在一家震旦学长开设的诊所里,很快成了一个优秀的医生。但是好景不长, 几年之后,反右派运动开始,她并没有任何反动言行,可是追随她的那个影子,并没放过 她,在1958年,她被勒令停止了医生的工作—与社会上的“五类”分子,一起被送往京 西一个劳动地点从事运输的装运工作。
当时的她刚刚20岁出头,不但有充沛的体力,更有乐于助人的精神。无论从事什么劳 动,她都是个佼佼者。为此,到了那儿没有多久,便被调到运输厂的医务室工作。那个简陋 的医务室,没有任何外科的手术设备,但是她在那个方寸之地,为患者进行了近乎于神话般 的手术:青光眼的开刀,白内障的摘除,以及众多在小医院都无法进行的小手术。英木兰的 工作,在那个年代已经不同凡响,更令人崇敬的是,不久有一个来自儿童医院的大夫,因身 体不好,参加体力劳动有些困难,请求英木兰帮助她进医务室工作。英木兰不仅为她办成了 这件事,自己还顶替了她的角色,回到负重的体力劳动中来。此事,曾在运输厂引起轩然大 波,劳动成员们对此纷纷表示不平。但是英木兰对此安然处之。她对我讲起这段生活时说: “一个人如果把付出作为人生的坐标,那么他就永远精神不死,我就是这么理解人生的。所 以无论面对多么大的困难,我几乎没有畏缩的记录。”
这就是英木兰。在此之后,她多次为别人付出:在1966年“文革”前夕,当时她已然 从运输厂被转移到“强制劳动”的劳改农场天堂河。虽然对她说来,这等于步入了谷底深 渊,但是她依然不改博爱于人的初衷。当时,在北京的儿童中,出现了“流脑”。为医治这 样的病儿,常常要为病儿输血她身为医生,一次又一次地从自己身上抽血,将自己的生 命血浆,献给那素昧生平的幼小生命。致使她自己因营养匮乏,而患上了肝炎。她将她的这 些行为,一律认知为“应该的付出”,而与劳改农场的表现好坏,没有内在的关系。
我相信她的自白都是真实的,这个印象的得来,是多方面的综合:“文革”年代,大大 小小的批判会是不间断的。在我的目光中,她坐在会场一角,从来没有过什么是与非的表 态;这不等于她的心里没有一杆秤,但她是从不哗众取宠或有意讨好任何人的—包括劳改 干部在内。大辛庄农场的头头赵书记,老婆一连生了几个丫头,第六胎好不容易生了个带棒 儿的小子——可惜老天有意与之为难,孩子在没有满月的第28天,突然得了肺炎。英木兰 并没有从事儿科的任何经验——她大着胆子给那个婴儿使用了头皮输液,结果那孩子的生命 保住了。那位头头的夫人,为了答谢她的昼夜监护,用报纸包着一包东西,非要送给她不 可。英木兰推辞不下,拿回去当众打开——里边是四个白面馍馍,她笑着将其搓碎,喂了鸡 舍的鸡。她说,她费尽心血甚至是冒着风险,抢救那个孩子,只因那个婴儿是个生灵,而别 无其他。就是劳改成员家属生下的婴儿,也不会例外——只要是我能干的,我一定干好;即 使是我不能干的,我也要试试。
最后,我和她谈起她的婚姻。在我的认知中,一个自幼受天主教会影响较大,并把付出 视为生命本能的人——特别是女性,大多属于对婚姻淡泊的类型。英木兰认同了我的分折, 她说她所以迟迟到38岁才与王继昆结合(王继昆是来自外语学院的老右,英木兰的英语也 非常好),两个人有共同的语言,只是她走出这一步的原因之一;而更为本质的问题所在, 是出自于她对他的同情。王继昆本来是有一个美好的家庭的,夫妻感情也很不错;但是女方 家长反对这门婚事,原因是王继昆是个右派。后来因为王的妻妹,要嫁给一个解放军的军官 ——在当时政治择偶不仅是一种时尚,而且发展为社会不成文的条例。王妻家中,为了完成 这门大好婚事,便迫使其姐与王继昆离异——否则在填写档案的社会关系这一栏里,便有了 一个右派姐夫。王继昆与其前妻分手后,精神受到的刺激之强烈可想而知;偏偏此时此刻, 王在化工车间劳动时,又被火碱烫伤,英木兰在为他医治烫伤时,便对王产生了强烈的同 情。英木兰对我说道:“我是首先对他产生了人类共有的同情,才渐渐彼此相知相敬相爱的 ——假如,他没有前边的命运坎坷,他当时就是一个单身汉,我就是与他有共同的语言,我 怕是也不会走出与他结婚这一步的——因为我这个人,比较喜欢独处;可以这么说,是王继 昆的生活不幸,改变了我的生活状态。”
至此,我好像已然对英木兰那天敢于爬40米高的大烟筒,有了一个全面的理解了。一 个心揣博大精神的人,面对困境会产生博大的情怀;只有一连串为别人着想,而一次又一次 舍弃自我的人,才会产生惊人的坚毅。她说她在爬那高高的大烟筒时,没有恐惧;但她每攀 上一格铁梯,都要告诫自己镇静,并自我激励一定能够成功。这个成功,意味着的不仅仅是 无畏——更是她人格、意志的自我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