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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点儿不高兴了:“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对你的照顾。砖窑的活儿,你不觉得累 吗?”
“累惯了,也无所谓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确实掌握不了铣床的性能,特别是立铣 铣床,它要求有数学头脑。”
他立刻像是发现了我的什么破绽似的,板起脸来训斥我道:“你既然不懂,怎么知道它 需要计算!我看你改造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改掉你反动知识分子的清高。你干也得干,不干 也得干!”
想不到我的这片真诚,在他眼里得到的却是反证,这让我有苦难言。在有些劳改干部 中,确实有一种逆反的推理模式:以假为真,以真为假。你越是说自己不行,他越觉得你行 —你越是说自己行,他越觉得你不行。我再要申辩下去,是自讨没趣。我就是在这种情况 下,成了一名不称职的铣工的。非常遗憾,开立铣铣床制造机械配件的日子,我出过好多好 多的次品。记得,最为严重的一次,在一个夜班的8个小时之内,我一连折断了两把铣刀。 好在管理我的两个右派师傅,还能知道我的苦衷,不然扣上个有意破坏生产的帽子,是非常 容易的事。在曲沃演出的是“豆箕相煎”;在这儿演出的却是相濡以沫—知识分子中间的 老右,像天上的云影,有的甘当白云苍狗,有的千方百计在阶级斗争的疲劳轰炸中,追求闲 云般的自我安闲。在我的认知里,与我同组的张和孙,就属于后者的类型。与他们渐渐熟悉 以后,我才知道来到这儿的同类很多。其中革命资历最老的名叫朱希,是来自新闻出版界的 右派,还有来自于老上海交通大学的谭其飞,来自化工系统的工程师罗金生,来自儿童医院 的X光专家吕守栋,以及来自北京院校和毕业于北京院校的曹大士、王继昆,来自机关的干 部、教师、职工何成伟、王仲仁—其中还有一个与我只有一面之缘,但是却永生无法忘却 的老右姜葆琛。我们在茶淀老残队旁边的大芦苇塘相识,他曾带我去见了老残队中处于弥留 之际的美学家吕荧。
他们都属“强劳”分子,比劳动教养分子的罪名轻一些,但是“文革”不管你是什么 “分子”,在林彪的一号战备令发布之前,他们先到了天堂河农场,后去了茶淀农场;待 “一号令”颁布之后,他们与我们一样,前前后后都来了大辛庄农场。由于我一直在大轮窑 劳动,而大轮窑在大墙的外边,所以没有遇到众多的老右;而今我走到知识分子密集的配件 厂,才知道“大转移”中,山西成了“垃圾箱”,形形色色的“不安定分子”,都倾倒到山 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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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英木兰的生命传奇

说起来它有点像是70年代的聊斋了,来到大辛庄不久,就听到了一个富有传奇的人物 的名字——英木兰。在砖窑有人谈论她,到了配件厂对她的评说就更多。一个劳改队中的女 性,之所以能在男性王国中产生轰动效应,是因为她在大辛庄,做了一件压倒须眉、震动全 场的事。
有一天,砖窑40米高大烟筒的顶部,因沉积的粉尘大多,需要有人到大烟筒的顶部去 疏通。劳改队长当然只想到了男号,他在队列前,号召能够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人,勇敢 地站出来,主动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以此立功赎罪。为了鼓励勇者,队长在大轮窑下摆了 一碗酒,目的自然是以酒壮其心志,豪其男儿之胆,以完成这个谁看了都心颤的活儿。
会场死寂了多时,没有人敢于应答。谁都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活儿:这儿没有吊 车,登上那么高的烟筒,要靠手脚并用地一格一格地爬镶嵌在烟筒上的铁梯。人站在地下往 上看,都有些眼晕;要是从上往下看,腿肚子都会转筋。就在队长为难的时候,人群中突然 走出了医院的女医生英木兰。她刚到轮窑之下时,人们都以为她是执行救死扶伤,准备抢救 险情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身着白衫的英木兰,走到轮窑的大烟筒之下,没有任何表白, 就开始了她的生命攀登。
在场的男号都惊呆了。队长们也面面相觑。道理十分简单,这样的活儿,让一个从医的 女号去干,在劳改队还没有先例。何况这个英木兰,是个在上海读过医科大学的女号,人又 长得恬静而淑雅,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队长们历经了片刻的研究,大概认定她不会是到 大烟筒上去自杀,便在茫然不知所措当中,没有阻拦她的行动。结果在众多男号面前,她一 步一步地攀上了高高的烟筒,并完成了清扫烟筒上顶的活儿——英木兰的名字,从此响遍了 全场。
乍听到这件事情时,我也在内心不无疑惑——固然妇女早有半边天之称,但毕竟因生理 与心理等因素,不太适合这项劳动。她在内心何以会没有恐惧,而使须眉们为之失色的呢? 又由于她的名字与中国古代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只有姓氏上的差异,又强化了我索密的潜在 愿望——有一天,我身体有些不适,借看病之际(她在医务室工作),首先想看一看此人, 当然更想知道她何以会有压倒眉须的坚毅精神。
记得,那已是初冬时节,我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走进医务室的过廊,那儿已经有几个 病号,坐在长椅上排队候诊。我正伸着脖子,好奇地向室内眺望,突然坐在我前边的候诊病 号,拍了我肩膀一下:“喂,老兄,还认识我吗?”
我看了看招呼我的人,他身着一件蓝色的棉猴,连帽子也套在头上,外露的只有他的那 张瘦削的脸。他见我流露出陌生的神色,便把他那三角形的帽子,拉了下来。
“是在哪儿见过你,只是… ”
“你还记得有一个人,带你去见死前的吕荧吗?”
若同一道从天而落的闪电,我的思维立刻被照亮了:“你是姜葆琛?是在清华大学被划 成的右派?早听说你也来到这儿了,只是总在大院外边干活,没能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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