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书和知识对我还有什么用处呢?但我还是向吴排长提出,我要求索回那两三 本我最喜欢的书。那是雨果、果戈里和杰克伦敦的著作。我的理由是——他们的作品能给我 力量。
吴排长答应了我的要求,但是他告诉我:“你自己在50年代出版的那两三本书,怕是 很难找了,它不在我手上,正在劳改干部中传来传去。”
我说,“如果你能找到就◆给你做个纪念吧!那些书已是我身外之物,我并不想再保留 它。”
“该怎么说呢,80%的劳改干部,对你们夫妻内心是同情的,但是你也知道,因为各种 缘故,谁也不敢流露这种心情。”
“谢谢吴排长。”
他伸出一只手。
我忐忑不安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要转移的消息不要外传。”
“放心,我是不会给吴排长添麻烦的。”
大约是到了5月中旬,我和张沪以及那些“双料货”被押上同一辆卡车。卡车下边装行 李,我们坐在行李上边。与吴排长事先传递给我的消息不同的是,除了“双料货”之外,另 外几卡车上坐满了“同窗”与“同类”。不知道哪儿的一座超级瓦斯煤矿,等待建井采掘, 那儿需要大批的劳改人员去开挖乌金。
使我永生难忘的是,于连长不坐在别的卡车上,也不坐在驾驶室里,而偏偏与我们这些 “双料货”坐在同一辆露天的车斗里。是有意显示他的军人风采?还是对张沪一事的处理不 当,多少有点良心上的内疚?不知道!他虽然全副戎装,腰间还别着一把带皮套的手枪,脸 上却比昔日多了几丝微笑。
张沪历经近一个月的囚居生活,由于不见阳光而面色苍白,体质弱不禁风。时至5月, 同车人穿着夹衣,她上身还穿着棉袄。她与我并排坐在车斗里,头倚靠在我肩上,任汽车在 山路上左摇右晃颠颠簸簸。
从晋南向晋东南转移,卡车要爬过巍峨的中条山脉。山路崎岖如蛇,道路十分难走,致 使转移囚徒的车队不得不走走停停。当车行至大山环抱中的山腰时,有个女号突然喊了一 声:
“看——那儿有一只兔子!”
于连长拔出皮套中的手枪,立刻瞄准了那只奔跑的狡兔。可惜林木葱茏,那狡兔三蹦两 跳就逃出了我们的视野。这时,张沪对我低声耳语了一句:
“我好像就是那只兔儿!”这是在漫长的山间驿路上,她对我说的惟一的一句话。我觉 得她的这句自喻并不十分准确——在那严酷的“文革”年代,迫使中国多少知识分子,性格 分裂成了善于逃遁的狡兔;而张沪不是狡兔,是傻兔——是扑向枪口的一只傻兔。她的生命 内核中蕴藏着的是不屈的灵魂。如果遭遇了张志新的处境,她会成为第二个飞蛾扑火的张志 新。
我无意谴责前者。
但我更敬仰后者。
如果中国知识分子在特殊环境中都变成狡兔性格,中国还有希望吗?民族还有希望吗?
当然张志新的不屈事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卡车正在穿过山脊,奔向 下一个劳改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