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回到了严管号房之中。
张沪正在阎王殿前徘徊,我不知其是死是活,却先目睹了身穿黑夹克的“同窗”,奔往 了鬼城丰都。尔后回忆起来,似乎是一场恶梦,而在当时鬼魂排队奔往丰都的“文革”年 代,并没感到有多么新奇。我当然为这个冤枉鬼而感伤,但我更关注张沪的生死——她太冤 枉了,只是向沈队长谈谈她的五七年结论,就被铐起双手,天下的公理何在?!
到了第三天下午,身材矮小的郭干事,走进了严管号,他没有理睬符× 的询问,直接 走近我的身边,用他手中那把钥匙,捅开我腕上的手铐。他先让我甩动几下被铐得麻木的双 臂,然后帮我把披着的那件棉衣穿在了身上,用头示意了一下窗外,我就跟着郭干事离开了 那间严管号。
“她被抢救过来了。”他走在前面,对跟在身后的我说。
我“嗯”了一声。
“这件事不怨劳改干部。”他在对我表白。
我听得出来,他弦外之音是指于连长。
“为这事,吴排长跟于……还发生了一次冲突。当然这是我们干部内部之间的事,不该 对你说,你能知道在运动中,我们许多干部的为难之处也就行了。”
我相信郭干事这些话都发自于肺腑,并且绝对真实可信。我没说什么感谢政府抢救张沪 之类的话,铐起她来本身就是个错误,没有那副手铐,就没有她的自戕;如果我要感谢的 话,该感谢那个矮矮瘦瘦的何医生。
“这些话,你都听见了没有?”郭干事见我一路缄默,停下脚步询问我说。
我点点头,大多大多的悲怆,已然哽噎住我的喉咙,但我沉吟了一会儿,还是质询了郭 干事一句:
“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吗?”
“希望不会。”郭干事本分他说,“但也很难预料,她是从死亡状态中生还过来的。所 以,又派个姓李的家属,和张丽华一块儿去护理她,暂时她还不能回你这间窑洞。”
到了我和她住的四号窑洞前,郭干事递给我一把开门钥匙。原来自从我被铐上双手送往 严管班之后,赵光弟也被勒令搬离了这间号房,门上换了一把新锁。我进了这间窑洞,颓然 地坐在炕上,仔细回味着近日发生的事情,简直无法相信这都是真的。但无论怎么伤感,张 沪毕竟是活了下来,这多多少少带给我几分酸楚的安慰,一场“文革”有多少冤枉鬼奔往丰 都,能闯过鬼门关也算是不幸中的幸事了。
我想找到何医生询问一下情况,最初没能如愿。他正在处理那天吊死的山西鬼,劳改队 死了人也要填表上报。有一次我提着暖壶去打开水,正好与他相遇,这外表矮矮瘦瘦,细脖 大脑壳的大夫,没容我向他表示谢意,就忙不迭地对我说:“张沪真是命硬,那口棺材本来 是给她打的;阴阳错位,没想到咱那山西本汀的‘二劳改’,当了替死鬼。”
“何大夫,我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他提着暖壶匆匆而去。走了约十几米,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咱想,再有一 周的光景,张沪或许就能下地走路了。至于让不让她回你们那间号房,那是于连长拍板的 事。”
何医生的话没能兑现。我独居那间号房两个星期,张沪也没能回来。一天深夜,吴排长 一人独自进了窑洞,他告诉我张沪暂时不会回来,由于各种情况,决定双料货(指夫妻双双 进劳改队的)可能要转移改造地点。
我沉默地听着。我愿意马上离开这块汀地与这间号房。它留给我过于沉重的记忆:无论 是张沪的死而复生,还是我为此而戴的三天手铐,都会像大山山褶般深邃,使我因见景生情 而失去安宁。
“那些书,我的意思你就别带走了。”吴排长关切他说,“虽然都是些文学名著什么 的,容易招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