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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祖铨说完这两句话,匆匆用纸片擦干了屁股,走出厕所。之后,他折身回来,轻声对 我说:“都出工了,院子里没有人。我叮嘱你两点:一、你一定要放宽心,来不得半点感情 用事;二、你还要提防万一张沪走了,给你罗织罪名——这并不难,什么‘同请反革命妻 子’,‘为反革命右派喊冤叫屈’等等。一句话,眼泪往肚子里流,不能给他们——”他指 了指天,“留下任何一点整肃你的把柄。千万千万!”
我在茅厕不禁再次潸然泪下:“我记住了。”
“我给你擦屁股吧!你带着手铐是无法完成这个事儿的。”是的,我当真忘了大便之后 的最后一道工序,是自己不能完成的。点头应诺阮祖铨帮我之际,心中突然一惊:阮君也是 老右,专门善于对付知识分子的符××,要是给他扣上一顶兔死狐悲,同情反革命分子张沪 及其丈夫的罪名,是不是会牵连到阮君?!
阮祖铨对此心领神会。他走出茅厕,有意在院中大声喊叫道:“严管班!来人给你们号 里的人擦屁股!”
“你顺手帮个忙吧!”符××的声音。
“我没这个义务。”
“我来干吧!”正在打扫院子的赵光弟,被喊声召唤过来。他隔着玉米秆糊着泥巴的厕 墙空隙,向外看了看,严管号确实没人出来,一边弓下身为我擦屁股,一边趁机用极快的速 度对我耳语道:“眼下,我和我那口子住的那间号房,也成茅房了,给张沪灌肠洗胃,她的 屎尿流了一炕。这是好事,至少她的魂儿还有从阎王殿飞回来的希望。我他娘的狠狠地扇了 “小耗子”两记耳光,倒不是因为张沪脏了我们的房。我扇她耳光是为她粗心大意,让张沪 把滴滴畏偷偷带了回去。”
我无心关注赵光弟与他老婆之间发生的矛盾,心急火燎地询及张沪的生与死。他说: “依我看,阎王有眼,不会收下这屈死鬼!”说着,他帮我拉起棉裤,又系好腰带,并安慰 我说,“这么办吧,如果张沪清醒过来,我就假装去严管号外扫地,你听见扫帚把儿碰门两 声,就还有个盼头。”
“谢谢你了,‘黑子’!”
整个下午,严管号在读报纸,内容不外是“文革”又取得了什么伟大胜利。我盘腿坐在 炕上,貌似在听符××读报,实际上在焦急地等待窗外扫帚扫地的声响。大约到了黄昏时 分,我听到“小黑子”在窗外哼唱着“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歌儿和扫地的声音。这一霎 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屏住呼吸静待我希望能听到的声响。
“咚!”
“咚!”
间隔开的两声扫帚碰门的声响,使我凝固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长着灵敏阶级斗争嗅 觉鼻子的符××,丝毫没有在意对我至关重要的这两声“咚咚”,他正在动员严管号的严管 成员,结合“文革”形势,联系自己的罪错进行批判;而我则长出了一口气,压在心口上的 那座山坍塌了下来。我心中默念着:
“感谢何医生!”
“多谢‘小黑子’!”
我早饭没有能进食,午饭只喝下半碗白菜汤,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用被铐住的双手先 后塞进肚里两个窝窝头还不觉得饱。但严管号只供应这么多“进口货”,只好把那碗粥,一 扬脖儿灌进肚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这只是一线生命曙光的讯息,而不是张沪确实已从 死神怀抱中挣脱出来的消息;但仅仅这一点,已然在我焦渴的心田,掠过了一阵潇潇春雨。
但是,我未曾料到的是,入夜之后情况发生了逆转。当夜,我躺在炕上,把手铐放在我 的胸前,还沉溺在小黑子传递给我的喜悦中时,前院木工棚传来了“当档档档”的声响。起 始,我并未在意这来自远方的捶打之声。符××凭着他鹰犬本能的敏感,仿佛从这声响中嗅 出来什么异常,便从炕上爬起来(严管号夜里是不关闭电灯的),有意无意地盯看了我一 眼,便倒锁号门出了屋子。我的中枢神经被他这一眼召唤醒了,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这叮 当叮当的声音响在深夜,是不是木工们在赶制什么东西?
赶制“文革”的标语牌?何必这么匆匆忙忙;修理囚徒们用的劳动工具?更没必要这般 急切,想来想去,一种不祥的预兆,顿时涌上了我的心头:此地是实行土葬的,会不会是张 沪她清醒之后,病兆又继续恶化了?抑或是张沪根本就没有清醒,赵光弟为了安慰我的心, 有意传递给我虚假的讯息?……我的心又跌进了万丈深渊。
门锁响了,符××走了进来。我的目光急切地迎了上去,想从他脸上的表情找到一点消 息。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那张吹火嘴一开,便对我说:“不亏你过去是个记者、作家,心 电感应倒挺灵敏的。瞒你也没用,刚才我去了木匠张汉文家,他家属告诉我,张汉文为张沪 去钉棺木了。说是,张沪曾醒过来会儿,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从维熙,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一 些,但我符××也是个人,先给你捎个话儿,省得你精神上准备不足,增加严管号的麻 烦。”
我只觉得血涌心扉,一下躺倒在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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