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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张沪者惟我也!我深知她每一次沉默之后,都会发生什么事情。她不是个善于掩饰自 己感情的人,敢于在砖厂“一打三反”的大会上顶撞军代表,何以会惧怕回我一瞥目光?这 种“断电”后的沉默,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我知道,火山在爆发之前,总是沉默的。因 而,我请求赵光弟再次告之张丽华,在对她实行监管时,一定要百般小心。
我不知道赵光弟是否把我的内心感知,传递给了张丽华,但是两天之后,我的第六感觉 感知的不幸应验了:那天是1970年农历三月十三,正是我的38岁生日,白天在工地上干着 为制砖打坯备土的活儿时,灰蒙蒙的天上已然飘起芦花般的雪片,直到入夜,落雪还没有停 止。农历三月十三,已是阳历4月上旬,向阳的墙角窗根已然冒出绿茸茸的草芽,艳阳四月 飞雪,在北国大地上是罕见的,但不知是老天爷悲天悯人,还是偶然巧合,落雪之日。正是 我的生日,所以事隔多年,我对这一天牢记不忘。
那天入夜之后,我心中千头万绪久久不能成眠。我记起了在1960年的11月,我和她被 《北京日报)送劳动教养的前夕,我在长安戏院看了关汉卿的《窦娥冤》(又名《六月雪斩 窦娥》),值此我生日之际,老天突降暮之雪,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不测的事情?“黑子”全 然不知我内心的不安,背对着我早已入睡,并发出轻轻的鼾声。大约到了午夜时分,窗外突 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脚步声中还掺杂着狱医何大夫与什么人对话的声音,虽然我没听清他 们说些什么(狱医何大夫讲一口地道的山西雁北话),即本能地把窗外的响动与张沪的命运 联系了起来。深更半夜谁找狱医?狱医又为谁看病?劳改干部看病有干部医生,用不着来找 狱医,那么狱医午夜出诊,当然是劳改成员中的张三或李四,生了什么急病。我左猜右想, 最大的可能是反省号子中的她,当真出了什么险情。
我想摇醒酣睡中的“黑子”,为我去探听一下,伸出的手掌已到他脸侧,我又把手收了 回来:万一不是张沪,不是搅了赵光弟的睡梦?他是肺病秧子,叫醒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我就是在这恍恍惚惚的猜疑之中,闭合上双眼的。大概到了拂晓时分,门外又传来了大头鞋 卟叽卟叽的踩水声响(春雪化成了水),接着有人推门进来,随着手电筒的闪亮,耳畔传来 一声吆喝:
“起来!”
我和赵光弟从炕上爬了起来。赵光弟睡眼朦胧地望着来者,我则看清了进来的人是支 “左”的吴排长和厂部负责内勤的郭干事。
“你先出去。”吴排长命令赵光弟迅速穿衣离室。
我此时已完全明白了:吴排长和郭干事是为我而来。还用问吗?一定是张沪发生了什么 事情。我忙忙乱乱地穿起衣裤,坐在炕沿上等待着关于她的噩耗。可是待赵光弟离屋之后, 吴和郭并没有对我多说什么,只是叫我先打开我和她的那只破木箱子。
“吴排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按捺不住惶惶不安的心情,“是不是她…… 她……”
吴排长平日是个喜欢与劳改队中知识分子交谈的人,曾与我聊过“样板戏”什么的,此 时脸上却没有了往日的微笑,对我的提问不做回答。我又把求索的目光转向了郭干事,因为 昔日我回北京探亲时,他曾托我给他代购过布料,也算是生活上有点儿接触的干部;他悲悯 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撞了一下,便低头去检查我的木箱。
破木箱里都是书。那是早在1963年我在团河农场劳改时,场部退还给我的。
吴排长说:“这些书我们要检查一下。”
我说:“《北京日报》早已检查过了。”
“现在是文化革命,一切要重新审查。”
我能说什么呢!每天忙于修埋地球,书已然是我们身外之物,全部拿走还能减轻我的一 点儿负担。在吴排长往麻袋里装书之际,郭干事从口袋里掏出一副手铐,“咔嚓”一声给我 戴在了手腕上。
无需多说,我一切都明白了。黎明时来搜书,并给我戴上手铐,诱因不是我,肯定张沪 发生了什么问题,联想起何大夫的匆忙脚步,我断定张沪又走上了轻生的绝路。
吴排长看了看戴上手铐的我,低声说了一句:“从维熙,你要面对现实,心往开处想。 别钻牛犄角。”
“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我眼中无泪,心中却承受着剜心之痛。
“正在抢救,你作最坏的精神准备!”郭干事见军管的吴排长开了腔,才嗫嚅地向我吐 露一点真情,“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你千万要以理智对待。”
之后,我被带离我的那间屋子,手捧着铁镯子进了严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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