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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间,同类中的友好老陈,还曾想出个邪点子来,他说来个偷梁换柱,夜里他到猪圈来 睡一夜,让我和张沪到他的工具房里去睡。我谢绝了。此时正是临近1969年底的寒冬季 节,这么做不仅对朋友失敬,还容易在临行之前,招惹出什么是非来——不就是一夜吗,把 大被子往身上一盖,头上再戴一顶棉帽子,几个钟头是不难熬过去的。与我一起去老残队旁 边拉芦苇的张奎令的爱人小薛(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当天正在家里,她找来一块大大的塑 料布,遮在猪圈的空隙之处,并用胶布粘好,半间人住的猪屋,就算是完工大吉了。
当晚,我与张沪夜宿猪舍,成了场内的头条新闻。不用人宣布,老右以及一些不安定分 子明天要走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场。猪舍毕竟不是一个便于叙谈的地方,我和她被请到同类 聚集的三队监号,一直聊到深夜才归。同类们谈及的问题,不外是去山西什么地方,到了那 儿又会怎么样等等——没有人能知道其中的秘密,因而越谈越觉得前景渺茫。那一夜劳改队 如同炸了窝的蜂巢,除了老右们知道又要变成一朵时代的蒲公英,飞到不知去处的地方之 外,那些刑事罪犯种的二劳改,也惶惶然失去了安静,他们不知道谁走谁留。
老天爷还算悲大悯人,没有在那个冬夜刮起白毛旋风,我和张沪没有在猪舍的稻草上被 冻成冰棍。我和她“全副武装”地躺在昔日猪群们睡过的地上,浑身上下用棉被封盖得严严 实实。按情理讲,我和她已然分手有一年多的时间,久别之后的相见,人的七情六欲会促使 我们亲热一番的;但那是人性僵死的一夜,我和她都没有一点儿那种心情——就如同我们不 是夫妻,而是两个同性的朋友睡在一起。
她感叹山西离北京更远了,与家中一老一小见面的机会变得更少。我则尽可能少地流露 内心的忧伤。道理很简单,她一向比我悲观,如果不用我的情绪去感染她,她就更少了活下 去的勇气——而我自讨苦吃的马拉松,正是强化自己生活意志的一种手段。她是水,我则必 须是火,否则如何对待苦难的未来!
我说:“记得,你是十分赞赏《野性的呼唤》这本书的… ”
她立刻知道了我的意思:“那是动物与动物之间的生存变化,你不觉得人比动物更残酷 吗!现在关键的问题,即便你是一只比狼还强悍的老虎,你也无法挣脱套虎的网——那就是 当前的政治。你看江青那个样儿,瞧这形势中国还要出一个新的武则天呢,咱们还会有什么 盼头。”
不知为什么,与她争论起来,我永远是一个输家。
“那儿离黄河不知道远不远?”她说。
“它离我们远近,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想想咱俩住猪圈,还不如… 不如… ”
“你可不能那么想,你刚才不是还提起北京的家吗!”
“不说了,闭眼睡一会儿吧。”
… 
第二天,整个分场停工。早上起来,老右们已知自己的命运,因而不等农场宣布,就忙 着打点行囊了;那些非同类的成员,被集中在点名的广场上,听候公布是去是留的名单。当 天下午,我们分头登上卡车,一字长蛇般的车龙,开往茶淀车站。与我们老右上次转移团河 不同的是,火车站的灯影里,有着一排排荷枪的武警——这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 年了”。
车站里人山人海,原来全场有那么多的劳改成员,都要被流放到新的驿站去接受改造。 上了火车,我又有一个新的发现,夫妻双双去新巢的不止我和张沪一对儿,还有七八对双双 劳改的夫妻,与我们同坐在一个车厢——不用询问,在行车不久,彼此就知道了身份,在这 些双料货中,多数都是刑事犯,其中只有一个名叫孙西敏的女号,是个同类。她来自女一 中,进劳改队之前,是个为人师表的教师。
列车隆隆西去。这是一趟押解劳役犯的专列,各个车厢之间的通道门,一律被上了锁; 每节车厢除有专人看守之外,上车时就宣布了不准开窗的纪律。我们心里清楚,这些严密的 防范措施,是怕有人中途逃跑。
我们的车厢中,除了带家属的双料劳改成员,大多数是我的同类右派。
没有欢声。
没有笑语。
整个车厢一片死寂。偶尔有一两声咳嗽,那是有人在严寒的日子里,得了感冒。当列车 快要抵达北京永定门车站时,大概因为车厢中的多数成员,都是北京人的原因,才开始有了 悄悄的话语声。其中最为引人注意的,是那位当过教师的女右派——她嗓门尖尖的,语言节 奏又快得像打机关枪,车厢里目光常常情不自禁地飞到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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