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你不敢说就是了。”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她知道吟儿不敢说,她替她说了,“我不 让你死,为了让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恨我吧?”她问。
“奴婢不,不… ”
“不恨,还是不敢?”她问。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望着她身边过去的宫女,突然莫名地笑起来,此刻她心怀得意,还 是追悔当年的失误,或者是心中的恨意至今未消?谁也说不清。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 笑着笑着,突然一口痰堵在她嗓门眼里,禁不住咳起来,吟儿慌忙替她轻轻拍着后背,李莲 英也紧张地走过来。慈禧终于在吟儿捧上的痰盂里吐了一口痰,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 她让李莲英将她扶起,用被子垫在腰下。她摆摆手,说没事了,让李莲英出去,她想和吟儿 单独在一起。
“真不行了。”李莲英一走,慈禧一边喘气一边对吟儿说,“我知道,我可没几天儿 了… ”
“不不,不会的,老佛爷万寿无疆!”吟儿慌忙打断她。在这之前,她巴不得她早早死 掉,可当她站在她面前,眼瞅着她痛苦的病状,心突然软下来。
“人人都求长生不老,真活到那个份儿上的,没见过一个。”她苦涩地摇摇头:“七十 三了,到了‘坎儿’了。”老太太一向有这种本事,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她一开口,就能抓 住你的心。其实她不光是口才好,能摸透别人心事。另外,处在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敢说 真话,敢说别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因此同样的话儿从她嘴里说出,份量自然就不同了。
“过了这个‘坎儿’,您还得活二十多年呢!”她望着老人。不由自主地安慰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要在平时,对这明知是哄她的好话她不会搭理,可眼下她还是忍不住 要问个明白。
“奴婢给老佛爷踢键儿呀,记得我踢了九十七下。您不是说过,那就是九十七岁。”她 想起当时的老佛爷,那硬朗的身子,哪像上了六十的人。
慈禧眨已着一双老眼,混浊的目光落在吟儿那张憔悴的脸上,半天不说话。她追忆起那 个深秋的下午,吟儿在体和殿与许多人在一块踢键子,当时她才十六岁,那会儿她是多么年 轻啊。
“那是多会儿的事了?”
“那会儿奴婢刚进宫,有十多年了。”
“可不,整十二年了。”老人垂危于病中,仍然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你这会儿还踢毽 子吗?”
“早不踢了。”
她苦笑笑。她本想说她也老了,话碰在嘴边,没敢说。人往往不觉得自己老,总是在发 现别人老了的时候,才会不经意地想起自己也老了。想起她刚进宫时,身在苦中不知苦的滋 味,想起秀子姑姑和平儿,一个个死的死了,散的散了,就连当时掌事儿的刘姑姑也离开了 这座皇家宫庭。想到这儿,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感慨。时间一长,什么事都磨平了,什么 恩呀怨呀,似乎越来越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慈禧望着吟儿,心里困扰着一个她常常想却总也想不顺畅的问题: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 魂?她想起有关鬼魂的说法,想起她儿子同治,想起珍妃,想起许许多多先她而死的人。要 说有吧,她从没见过。要说没有吧,好多事儿又没法解释。想来想去她还是想不出所以然 来。至少有一条,人死了,哪怕能借着魂灵来人间看看,知道一些事儿,但绝管不了人间的 事,想到这儿,她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因为她活着,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都得经她点头, 这一死什么也不是了。昨天,她正式下诏,立溥仪为大阿哥,让他接光绪的皇位。她要是走 了,光绪绝不会听她的。不不,我绝不能死在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