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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二女儿,大学才念到三年级上学期,就要远走他乡。她坚持远走,原因还是那位男 朋友。三毛把人家死缠烂打苦爱,双方都很受折磨,她放弃的原因是:不能缠死对方,而如 果再住台湾,情难自禁,还是走吧。

三毛离家那一天,口袋里放了五块钱美金现钞,一张七百美金汇票单。就算是多年前, 这也实在不多。我做父亲的能力只够如此。她收下,向我和她母亲跪下来,磕了一个头,没 有再说什么。上机时,她反而没有眼泪,笑笑的,深深看了全家人一眼,登机时我们挤在瞭 望台上看她,她走得很慢很慢,可是她不肯回头。这时我强忍着泪水,心里一片茫然,三毛 的母亲哭倒在栏杆上,她的女儿没有转过身来挥一挥手。

我猜想,那一刻,我的女儿,我眼中小小的女儿,她的心也碎了。后来她说,她没碎, 她死了,怕死的。三毛在西班牙做了三个月的哑巴、聋子,半年中的来信,不说辛酸。她拚 命学语文了。

半年之后,三毛进入了马德里大学,来信中追问初恋男友的消息——可见他们通信不 勤。

一年之后的那个女孩子,来信不一样了。她说,女生宿舍晚上西班牙男生“情歌队”来 窗外唱歌,最后一首一定特别指明是给她的。她不见得旧情难忘,可是尚算粗识时务——她 开始新天新地,交起朋友来。学业方面,她很少说,只说在研读中世纪神学家圣·多玛斯的 著作。天晓得,以她那时的西班牙文程度怎能说出这种大话。后来她的来信内容对我们很遥 远,她去念“现代诗”、“艺术史”、“西班牙文学”、“人文地理”……我猜想她的确在 念,可是字里行间,又在坐咖啡馆、跳舞、搭便车旅行、听轻歌剧……这种蛛丝马迹她不明 说,也许是以为不用功对不起父母。其实我对她的懂得享受生命,内心暗喜。第二年,三毛 跑到巴黎、慕尼黑、罗马、阿姆斯特丹……她没有向家中要旅费,她说:“很简单,吃白面 包,喝自来水,够活!”

有一天,女儿来了一封信,说:“爸爸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从今以后,一定戒烟。” 我们才知道她抽烟了。三毛至今对不起我们,她说:“会戒死。”我们不要她死,她就一直 抽。她的故事讲不完,只有跳过很多。

三毛结婚,突然电报通知,收到时她已经结好婚了。我们全家在台湾只有出去吃一顿 饭,为北非的她祝福。这一回,我细观女儿来信,她冷静又快乐,物质上没有一句抱怨,精 神上活泼又沉潜。我们并没有因为她事先不通知而怪责她。这个老二,作风独特,并不是讲 一般形式的人——她连名字都自己取,你拿她怎么办?

二十年岁月匆匆,其中有五年半的时间女儿没有回过家,理由是“飞机票太贵了。”等 到她终于回来了,在第一天清晨醒来时,她向母亲不自觉的讲西班牙文,问说:“现在几点 钟?”她讲了三遍,母亲听不懂,这才打手势,作刷牙状。等她刷好牙,用国语说:“好 了!脑筋转出来了,可以讲中文。”那一阵,女儿刷牙很重要,她在转方向,刷好之后一口 国语便流出来。有一回,看见一只蟑螂在厨房,她大叫:“有一只虫在地上走路!”我们 说,那叫“爬”,她听了大喜。

三毛后来怎么敢用中文去投稿只有天晓得。她的别字在各报社都很出名,她也不害羞, 居然去奖励编辑朋友,说:“改一错字,给一元台币,谢谢!”她的西班牙文不好,可是讲 出来叫人笑叫人哭都随她的意。

三毛一生最奇异的事就是她对金钱的态度,她很苦很穷过,可是绝对没有数字观念,也 不肯为了金钱而工作。苦的那些年,她真的酱油拌饭,有钱的时候,她拚命买书、旅行,可 是说她笨嘛,她又不笨,她每一个口袋里都有忘掉的钱,偶尔一穿,摸到钱,就匆匆往书店 奔去。她说,幸好爱看书,不然人生乏味。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吃,吃一点东西就要叫浪费。 有人请她吃上好的馆子,吃了回来总是说:“如果那个长辈不请我吃饭,把饭钱折现给我, 我会更感谢他,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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