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太呢? 贵 就下来。 四 马,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 不累。 四 (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 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 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 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 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 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贵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 (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 了解啦。(要解它) 四 (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 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 (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 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 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四 什么?妈。 鲁 (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 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 好,你猜吧。 四 小石娃娃? 鲁 (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 小粉扑子。 鲁 (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 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 (笑)差不多。 四 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 贵看)。 贵 (随声说)好!好! 四 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贵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 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 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 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 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 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 (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 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 (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 (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 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 (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 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 (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 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觉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 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 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 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 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四 (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 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 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 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 。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 的笑。 鲁 (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 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 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 ,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 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 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 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 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 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 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 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 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 (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 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四 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 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 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 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 的家俱多笨哪。 鲁 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 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 (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 (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 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 低下头坐下) 四 (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 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 妈,您怎么啦? 鲁 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 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 (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 过鬼的! 鲁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 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 在南方么? 鲁 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四 妈,您的眼不要直瞪档地望着,我怕。 鲁 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 最下层深处。) 四 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 (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 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 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鲁 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 好我去看。
[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 (急)有没有? 四 没有,妈。 鲁 你看清楚了? 四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 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 (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 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 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 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 (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 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 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 周?这家里姓周? 四 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 ,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鲁 (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 (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 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 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 (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 ,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 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 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 ?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 (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 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 (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 谁喊你? 四 太太。 繁漪声 四凤! 四 唉。 繁漪声 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 (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 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 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四凤呢? 鲁 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 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鲁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 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 你跟太太说吧。 贵 这上上些行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 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 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 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贵 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繁漪由饭厅上。 贵 太太。 繁 (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 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 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 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 不多一会,太太。 四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贵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繁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 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 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贵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 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贵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 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 (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 (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繁 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 (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 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 出路。 鲁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 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 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 (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 (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贵 太太。 繁 什么事? 贵 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 我有客。 贵 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 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 (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 是,太太。 繁 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 下人。 鲁 是,太太,我明白。 繁 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 不,十八。 繁 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 又生得很秀气的。 鲁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 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 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贵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繁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 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鲁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 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 来。 贵 是,太太。(但不走) 繁 (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 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 (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 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 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 (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 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鲁 什么? 繁 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鲁 太太,这是笑话。 繁 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鲁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 (追一步)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 鲁 (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 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 涂事的。 繁 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 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 (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 准了她的长假。 繁 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 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 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 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 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 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鲁 (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 (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 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 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 (故意地)上哪儿? 朴 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 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 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繁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朴 那么你的病…… 繁 我没有病。 朴 (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 定治得好。 繁 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 病! 朴 (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 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 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 (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 (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 (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 (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 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 门。) 朴 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朴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朴 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朴 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 (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 (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 (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就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 嗯。 朴 (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 (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 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 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朴 你的女儿? 鲁 四凤是我的女儿。 朴 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 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 (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 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 (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 我姓鲁。 朴 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 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 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 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 (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 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 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 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 朴 (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 还在无锡呢。 鲁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 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 哦,好地方。 朴 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 是,老爷。 朴 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鲁 哦。 朴 你知道么? 鲁 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 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 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 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 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 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 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 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 姓梅的? 朴 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 来,--你知道么? 鲁 不敢说。 朴 哦。 鲁 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 哦?你说说看。 鲁 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 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 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 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 (苦痛)哦! 鲁 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 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 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 (汗涔构地)哦。 鲁 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 (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 我姓鲁,老爷。 朴 (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 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鲁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 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 亲戚? 朴 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 哦--那用不着了。 朴 怎么? 鲁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 (惊愕)什么? 鲁 她没有死。 朴 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 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 哦,救活啦? 鲁 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 那么,她呢? 鲁 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 那个小孩呢? 鲁 也活着。 朴 (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 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 哦。 鲁 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 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鲁 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朴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 嗯,就在此地。 朴 哦! 鲁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 不,不,谢谢你。 鲁 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 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 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 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 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鲁 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 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鲁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 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 衣也捡出来。 鲁 旧衬衣? 朴 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鲁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 要哪一件? 鲁 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 件,-- 朴 (惊愕)梅花? 鲁 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 朴 (徐徐立起)哦,你####是-- 鲁 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 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 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 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 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 不是我要来的。 朴 谁指使你来的? 鲁 (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 (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 (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 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 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 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 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 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 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 们周家的门。 朴 从前的恩怨, 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 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 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 家里。 朴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 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 做梦。 朴 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 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 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 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 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 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 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 念你。 鲁 (低头)哦。 朴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是正式嫁 过周家的人看, 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 的罪过。 鲁 (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 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 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 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 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 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 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 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 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朴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 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 (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 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 (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 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 (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鲁 什么? 朴 留着你养老。 鲁 (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 ,四凤也要回家。不过-- 鲁 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 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鲁 什么? 朴 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 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 鲁 (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朴 什么?说吧? 鲁 (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 你想见他? 鲁 嗯,他在哪儿? 朴 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 鲁 不过是什么? 朴 他很大了。 鲁 (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 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 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 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 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 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 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 家来。 鲁 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朴 (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胡思乱想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 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 鲁 (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朴 侍萍。 鲁 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朴 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 ,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朴 (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朴 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仆人 是,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