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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她来了,成了个混迹中国街头的外籍浪人,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感情。她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 安兰馨。她是在邢肃宁的餐馆遇见许立宇的。当时在场的一定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出色的中国人,但一个外国人,又是个雕塑家,能有什么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张硬纸板一样的皮肤。她不大能理解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的俏皮、机智,反倒被一个沉默的典型黄种人所震动。许立宇刚洗完澡,短硬的黑头发在刺眼的电灯光下散射出钢蓝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的脸阴影重重倍加忧郁,有一种版画效果,令安兰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满腔,犹如大熊猫的形象所带给她的那种罕见的惊喜。要知道,特别是艺术家,对新的造物形态有一种梦寐以求的向往。外国人是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的,当一种发现处于稍纵即逝的情势之下,他们决没有我们中国人待其再现的耐心和信心,他们会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眼前的机会。安德蕾小姐当场便露骨地表示了对许立宇的好感,或者说,她纠缠了许立宇。
她公然对在场的人说:“他吸引了我。”接着那对蓝眼睛便如闪烁不定的猫眼盯住了许立宇,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任何旁观的中国人都会比当事者尤甚地害臊。
有人问安德蕾小姐:“他什么吸引了你?”
这句话引起了笑声,因为这里有隐约的色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双扫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许立宇本人也觉得这近乎开涮,不免说些自我解嘲的话:“你完全可以也刮出这样一对眉毛。”之类的。
安德蕾很认真,道:“是眉毛,这眉毛使这张脸显得伤感,不管他是在笑还是表示开心,这眉毛始终在给你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悲伤如此醒目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中国人都笑了,许立宇许爷则更窘了,他连忙否认,他不悲伤,心里很快活。
安德蕾答道:“我并没说你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
没人知道许立宇的真实感受,他自己也始终是嘻嘻哈哈像是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从未对此事认真过,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为安德蕾小姐凑趣儿,“我才没那么傻呢。”当然,他照样为受到一个外国姑娘的青睐甚感得意,他的毫不为其所动更加重了这种得意感或者说使他有了一种优越感。
这个由许立宇本人讲述的情节受到了一个自认为对外国人有更深了解的女士的质疑。据这位女士讲,即便是一个操法语的以放荡著称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达对异性的喜爱。其实人不分种族、信仰、民族习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行为上是一样的。如此描述纯系对外国人的想当然毋宁说是对全体雌性的侮辱。
照这位女士的版本讲,安德蕾小姐并非对许立宇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许立宇。那天晚上,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热情,对中国说了很多恭维话,仅仅是为了使表达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维黄种人的脸型优势和对美术创作提供灵感源泉的例证时顺带用许立宇的那张脸做了教具。
真正产生感情冲动的是在以后。
安德蕾小姐包了许立宇的车,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胶泥。
那是块风景极为优美的田野,远处隐约可见清代帝后们的红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时心旷神怡,被风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颗芳心本正处于搭弓上弦、一触即发之际。合该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将一个美丽鲜艳的白种小姐淋得愈发醒目。你们是了解外国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则无法使他们的心情变坏,他们在劳动时有一种野蛮人发泄体力时的欣悦。安德蕾小姐干得更带劲了,她甚至脱下衬衣像我们中国人用报纸包排骨那样包着一大块赭红色的胶泥跑回汽车。照这位单身女士的刻薄讲法,我们那位许爷都“看傻了”,任安德蕾小姐半裸着冻了半天,还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许是怕沿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么能知道他不是想给安德蕾小姐一个相等的肉体刺激呢?
我们这位许爷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们驱车回到了城里安德蕾小姐寄居的饭店。可想而知,两个人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于是在房间的卫生间内先后洗了澡(这是确凿无疑的)。之后,才发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蓝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动情的并非眉毛,而是许爷的嘴唇。她认为那总是紧闭的、像黑人一样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伤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锈锁,锁住了无数令人伤心的故事。偏那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样易于挥发,一旦张口,顷刻弥于无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便已经泪眼盈盈了。
她没有把许爷当作那种礁石般的经得起冲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当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头朝上的日本电器精心地爱惜。她拒绝了许爷这个人或者说压根没邀请他,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欢许爷这位男式上衣的中国气派,这对她无异于奇装异服,穿上便不肯脱下来,对镜搔首,沾沾自喜,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绪中成了她和中国融为一体的象征。
她对神奇和不可知的向往还表现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在代表中国从古至今一切的华丽、高贵和至尊无上的天安门广场上,由我们这位黝黑的许爷骑来一辆果绿色的人们常看到心忧如焚的少妇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赶赴医院的微型三轮车,后座上坐着那位金发碧眼穿着男上衣的安德蕾小姐,招摇过市。
毫无疑问,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获得她坐在“雪铁龙”汽车里所得不到的满足。她完全可以对周围自行车队的中国人脸上的惊骇表情视而不见。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双和我们中国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国城市使她的眼睛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单纯、透明,具有鉴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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