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院者,公议政事之院也。集众思,广众益。用人行政一秉至公,法诚良、意诚美矣。……故欲借公法以维大局,必先设议院以固民心。他认定议会制度可以焕发出中国巨大的潜力:中国户口不下四万万,果能设立议院,联络众情,如身使臂,如臂使指,合四万万之众如一人,虽以并吞四海无难也。何至坐视彼族越九万里而群逞披猖……。
郑观应关于政治改革的结论是:“盖闻立国之本在乎得众;得众之要在乎见情。”“此其说谁能行之,其惟泰西之议院。”①王韬与郑观应有类似见解,他在七十年代未倡言设立议院,实现”君民共治”,“上下相通”②。他盛赞“英国政治之美,实为泰西诸国之闻风向慕,则以君民上下互相联络之效也。”③十九世纪下半叶,羡慕英国议会政治的,不仅有在野的思想家,当权的洋务大吏也不乏其人。曾多次出使欧洲的郭嵩焘在所著《使西纪程》中指出,学习西洋不能限于坚船利炮,更重要的是师其制度,否则,“不得其道,其祸亦反是”。郭嵩焘在日记中赞扬英国议院是该国“所以持久而国势盖张者”④。曾任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大臣的崔国因则是直接向清廷建议设立议院的第一人。他于光绪九年(1883)年奏称,“设议院者,所以因势利导,而为自强之关键也。”曾任两广总督,并与张之洞在广东共事的张树声,于光绪十年(1884)年10月病逝前夕,口授《遗折》,强调非变法不足以挽救国势危亡,而变法又以立宪为本。作为经办多年洋务的封疆大吏,张树声意识到,西洋列国强盛之源,并非仅仅在于坚船利炮,其“驯致富强,具有体用”:
育才于学校,论政于议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务实而戒虚,谋定而后动,此其体也。轮船、大炮、洋枪、水雷、铁路、电线,此其用也。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无论竭蹶步趋,常不相及,就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果足恃欤!张树声对洋务运动割裂体用,拒绝政治变革,只谋求器用更新的偏颇所作的批评,虽然所论不详,却已触及到问题的要害,实开严复等人抨击洋务运动的言论之先河。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设议院、倡立宪的呼声日高,康有为、梁启超等变法健将力倡”设议院以通下情”,认为“东西各国之强,皆以立宪法开国会之故”。戊戌变法前夕,张之洞在兴学堂、变科举等新政举措方面,与维新派颇多共识,然而,在行宪政、设议院这类问题上,却与维新派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张之洞在《劝学篇·内篇·正权第六》中,罗列种种原因,论证议会制不符中国国情,断不可行。足见张之洞对于民主政治的成见之深、戒备之切。如果说,张之洞是中国工业近代化、教育近代化的有力推动者,那么,在政治变革方面,他却是毫不含糊的守旧派,不仅大大落伍于郑观应、严复、康有为,而且与洋务大吏中的开明人物如郭嵩焘、张树声亦大相径庭。
时间推移至二十世纪初,迫于形势,清廷不得不打起“新政”旗号,也开始谈论设议院问题。然而,张之洞仍坚持其反对宪政的主张。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张之洞针对朝廷内外“设议院”之说发表己见:“中国民智未开,外国大局茫然,中国全局、本省政事亦茫然,下议院此时断不可设。若上议院,则可仿行。”
张之洞反对设立下议院,是他抗拒民权论的表现,而所谓可以“仿行”“上议院”,也与民主政治风马牛不相及。他主张,上议院议员产生,应参考宋之“磨勘”、明之“廷推”之法。宋代寄禄官迁转,须勘验其劳绩,由吏部复查后决定迁转官阶,称“磨勘”。明代任用官员,由大臣推荐、皇帝批准的,叫“廷推”。用遴选官吏之法推举议员,真可谓“桔逾淮而北为枳”,早已变味,何议会民主之有?
张之洞的“卫道”,于学术研讨方面,一是强调存古读经,二是鄙夷泰西哲学。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科举已废。张之洞以为“中文中学向来义理精深,文词雅奥,新设学堂学生所造太浅,……不免有经籍道熄,纲沦法斁之忧。”①故于湖北设立存古学堂,以存国粹。他在《创立存古学堂折》中称:
中国之圣经贤传,阐明道德,维持世教,开启神智,尊显乡邦,固应与日月齐光,尊奉传习,即列朝子史,事理博赅,各体词章,军国资用,亦皆文化之辅翼,宇宙之精华,岂可听其衰微,渐归泯灭。②另一方面,之洞对于泰西哲学,则持根本排斥态度。他明白申言“不可讲泰西哲学”:
西国哲学流派颇多,大略与战国之名家相近,而又出入佛家经论之间。……盖西学密实已甚,故其聪明好胜之士,别出一途,探赜钩深,课虚鹜远,究其实,世俗所推为精辟之理,中国经传已多有之。近来士气浮嚣,于其精意不加研求,专取其便于已私者昌言无忌,以为煽惑人心之助,词锋所及,伦理国政,任意抨弹。假使仅尚空谈,不过无用,若偏宕不返,则大患不可胜言矣。中国圣经贤传无理不包,学堂之中岂可舍四千年之实理而鹜数万里外之空谈哉!①张之洞排斥外国哲学,但并不认为中国哲学即可全盘继承,而是有所选择。他在这里说的“中国圣经贤传无理不包”,是有特指内涵的。王国维曾一针见血地指出:
吾谓张尚书之意,岂独对外国哲学为然哉,其对我国之哲学未尝不有戒心焉,故周秦诸子之学皆在所摈弃,而宋儒之理学独限于其道德哲学之范围内研究之。②这就将张之洞在学术文化上坚守“儒学正宗”的卫道者的内心幽秘揭示无遗。从这种正宗儒学立场出发,他不仅排斥外国哲学,对正宗儒学之外的诸子学的哲理也是拒绝的。
①《劝学篇·内篇·循序第七》。
②《全集》,卷二百二十六,诗集三,连珠诗之十三。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①《劝学篇·内篇·同心第一》。
①《〈劝学篇〉书后》。
①《劝学篇·内篇·循序第七》。
②《劝学篇·内篇·明纲第三》。
①《劝学篇·内篇·明纲第三》。
②张之洞恪守君臣之义,甚至到可笑地步。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五月十四日,他致电西安行在军机处,内称”各使欲乘黄轿在乾清宫前降舆,实堪骇异。公使虽待以客卿,究是人臣,若国君游历来华,又将何以待之。”建议备良马数匹,谎称为”御用之马”,前往迎迓,”总以阻其黄轿诣官为断。”见《全集》卷八十二,电奏十。
①何启、胡礼垣:《〈劝学篇〉书后·〈正权〉篇辩》。
②《全集》,卷一百七十八,电牍五十七,致保定袁制台江宁刘制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