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王氏的血统,笔者既采用庄绰《鸡肋编》卷中的记载②,也就自然同意王学初先生的上述判断,并进而认为与作为奸相的秦桧及其夫人有某种社会关系的并不是李格非夫妇③,而当是他们的女儿李清照和儿子李迒。李迒与秦桧大致同龄并同朝作官,均为"日边红杏"--深得高宗信赖,李迒与秦桧的"工作关系"是不言而喻的,至于他们是否有更深一层的关系,这里没有条件也没有必要作进一步考查,因为我们不是受命写《李迒评传》。对于作为传主的李清照的要求就不同了,必须弄清她和秦桧夫妇的关系到底如何!
虽然秦家和王家的联姻可能和清照毫无关系,但其与秦桧夫妇的亲疏则可以透出她的为人如何。这里尚须略加说明的是"亲疏"与"远近"不同,前者是指深层意义上的社会关系,后者则仅就亲属间的一般性的往来而言,从亲缘和单纯的时空意义上说,李清照与秦桧夫妇既是表亲年龄亦相差无几,清照比秦桧只年长六岁,既同时生活在汴京,又同时生活在临安,甚至李、秦的谢世也大致在同一年。如果把秦桧夫妇看作一团"污泥",那么李清照肯定是常在旁边站的近"污泥"者。近"污泥"者就必然被"污染"吗?
绝对不能一概而论!"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虽带有某种普遍性,但"不湿鞋"的也绝非没有;如果"不湿鞋"者被视为罕见的偶然现象,清照的举动岂不愈加可贵!
自然界中有"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而李清照就好比是封建社会中的一丛出水芙蓉,她虽然不可避免地会与"秦相公"这门表亲有一定来往,但② 庄绰《鸡肋编》卷中云李格非为王珪之父王准的孙婿九人之一;秦桧系其曾孙婿之一。① 《李清照集校注》第210 至211 页。
② 详见本评传第二章"出身相门的母亲"一段。
③ 据载秦桧其人前后不同,至其为奸相时,李格非夫妇早已谢世。
更多的是回避、谢绝!这方面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即本书第四章在"格调凄凉的晚景词"一节中解读其元宵词《永遇乐》时,总感到意犹难尽,其原因主要是那时对此词中的隐秘尚不便和盘端出。这种隐秘就是被清照谢绝的乘着"香车宝马""来相召"的"酒朋诗侣"的真名实姓。笔者在编写《李清照年谱》时将《永遇乐》系于绍兴十七年(1147 年),这当然是一种大致编年,在这前后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正是秦桧因与金人达成和议"有功"而为高宗所宠信、"红得发紫"的时候。在朝政方面清照虽然没有任何发言权,其实她是反对议和最坚决的人物之一。在秦桧被俘前、朝廷不存在战和之议时,她与秦桧一家既有姑表之亲,亦当有"酒朋诗侣"之谊,但现在她绝不愿再同参与杀害岳飞的佞人来往,故加以谢绝!
《永遇乐》中还有更为发人深思的一句云:"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过去对此句的解读一般停留在说词人因其亲人赵明诚的亡故自己再无欢乐可言,而只能"听人笑语"!现在看来,虽不能说没有这层寓意,但其难言之隐不在于此,而是向人暗示,此时发出欢声笑语的主要是秦桧及其随之升天的家人,岳飞父子及其部将张宪早已被杀害;"建炎复辟"中为高宗出了大力的张浚,三十三岁执掌国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少者"①,竟亦被罢;同样在建炎三年高宗蒙难时,韩世忠多方扈卫、力挽狂澜,所以他与其妻梁氏曾受到朝廷很重的封赏,待遇尝视同宰执,此时意欲远祸的韩老帅自知其主战不得君心,遂请求退还朝廷一切破格待遇,于清寒中渡其晚年;更多的重臣不是被编、贬,就是自动退避。所以"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所概括的绝不只是清照一人因丧偶而产生的孤苦心情,其所隐含的当是秦桧擅政时期忠草之士禁著寒蝉,奸佞之徒无法无天的极度黑暗的政治现状!②从另一件事中则可"反证"出清照对秦桧的态度,即她十分信赖明诚家的远亲綦崈礼,在她因与后夫离异、诉讼而面临被判刑二年的惩处时,曾求助于綦崈礼,而爹遂予援手,清照仅"居囹圄者九日",为此她对綦氏感戴不已,特撰谢启。同一位綦崈礼,其对秦桧,则严加指斥:自诡得权而举事,当耸动于四方;逮兹居位以陈谋,首建明于二策。罔烛厥理,殊乖素期。念方委听之专,更责寅恭之效。而乃凭恃其党,排摈所憎,岂实汝心,殆为众误。顾窃弄于威柄,虑或长于奸朋。①看来正是綦崈礼亲手写的这段文字,在秦桧被罢相的过程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这段文字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既填补了关于秦桧罢相史料的空白②,又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深思李、秦关系的线索,即清照在面对"指控"和"被指控"的与其同有亲故关系的两个人时,她义无返顾地把指控者綦崈礼视为自己的恩人,其对被指控者秦桧的态度则不言而喻。这是发生在绍兴二年的事,到了绍兴十三年,清照因其文名被朝野所重,本应是"学士院"份内的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五。
② 这方面不论从史书中,还是从清照的有关作品中均可找到清照与秦桧之流有冰炭之异的许多根据和"内证",限于篇幅,则尽量从简。
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一一。
② 一说这方面的史料,力秦桧擅政时所焚灭。
"进帖子词"之类的应酬事,③人家也求到了她的名下,她不得不越俎代扈替人撰写《帖子》,即使这样她也不肯为秦桧之兄秦梓捉刀代笔,为此得罪了这个因缘其弟之势而得志的小人,使得清照被当事者以菲薄的报酬所打发。此事的来龙去脉,详见于本书第二章的"捉刀代笔依人意??"一节。
可以进一步对比出清照好恶的还有一件较典型的事例,即同样做过宰相的两个人,一个是赵挺之,一个是秦桧,虽然前者也曾使清照感到"炙手可热心可寒",但她在文章中涉及到他和他的夫人时,清照总是尊称为丞相,对其婆母也是大夫人长大夫人短的口气极为亲切,①特别是对赵挺之丝毫不记其前嫌;对秦桧则大不相同,虽然他两任宰相共达十九年,比赵挺之身居相位时间长得多,但清照却只字不提,在这里,沉默就是异议,甚至是抗议!这一切均可昭告后人,清照虽与秦桧一家稍有亲故,但实际关系却是对立的、甚至是相当紧张的,因为他们一方是嫠不恤纬、惟国是爱的忠草赤子,另一方则是卖身投靠家国之仇敌的佞人。
综上所述,我们的传主不仅是一个近"污泥"而不染的脱离了低级趣味、品格高尚的人,在思想襟抱、文学造诣等诸多方面,她还堪称亘古女杰一清照!
③ 《续资洽通鉴》卷一二六。
① 《后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