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一、二句其意与"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①差同,意谓不管是黄河流域沦陷区的父老,还是南朝、北国之人,凡是被金兵占领的地方,无处不在盼望着南宋的北伐军队去解救他们。象李清照那样远离桑样的流寓者,更是象当年啼血思归的蜀帝杜宇一样,天天哭喊着"不如归去"的凄厉之声。《瞿髯论词绝句》中有六首②专论李清照,比论苏轼和姜夔的各五首还多出一首。可见在绝句作者的心目中,李清照的思想境界、文学地位、学术成就之综合水平有多高!所以其"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二句,就不仅是绝句作者对清照的文学评价,而是着眼于其与岳飞相似的爱国衷肠。
(一)不招杭州作汴州
这个小标题是对南宋人林升《题临安邸》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未句的反意取用。清照虽无缘看到这首诗,但她"尝怀京洛旧事"的《永遇乐》词的深层意蕴,岂非林升此诗之"马首"?亦如《瞿髯论词绝句》解释"过眼"二句所云:"李清照、岳飞诗词集里都无西湖作品,大抵是他们对南宋小朝廷各怀隐忧和不满,不能言亦不愿言。"此解既符合事实,又很深刻。诚然,在现存李、岳的诗、词作品中确实于杭州西湖无涉。以李清照而论,其路过杭州不算,从绍兴二年(1132 年)起,除了避难金华约一年,她未再离开过杭州,在此定居二十多年,直到离开人世。笔者依稀感觉到清照的不少词作,如咏桂的《摊破浣溪沙》二首、咏梅的《孤雁儿》、《清平乐》以及元宵词《永遇乐》等都是写于杭州,但从中却看不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①和"淡妆浓抹总相宜"②的诸般美景,看到的不是"华发",就是"满衣清泪",以至于泪"千行"。当然这绝不意味着是杭州的自然景物本身变丑了,或变得令人生厌,相反,在"建炎复辟"①中升为临安府的杭州,其"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① 陆游《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二首其一。
② 其他五百的首句和题旨分别是:"目空欧晏几宗工"(笔涉清照《词论》)、"西湖台阁气沉沉"(笔涉清照《永遇乐》词和《打马赋》等)、"大句轩昂隘九州"(谓清照诗风阔大;词风纤细)、"扫除疆界望苏门"(对沈曾植《菌阁琐谈》:"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一语的隐括)、"易安旷代望文姬"(谓清照才学颉颃蔡琰)。
① 柳永《望海潮》词。
② 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一。
① 建炎是宋高宗的年号,公元1127 年5 月至1130 年12 月。建炎三年三月,扈从官苗傅、刘正彦等发动兵变,谓赵构不当即大位,并请隆祐太后同听政。改建炎三年为明受元年。后在朱胜非、张浚、韩世忠等勤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②。这段记载虽出自后于清照的学者之手,作者入元后所作笔记《武林旧事》清照自然无缘读到,但其所记武林(临安)之旧事,说不定有些正为清照所耳闻目睹,特别是把西湖称为"销金锅儿"的"杭谚",无疑是出自宋人之口;再如元人的诗句:"恋着销金锅子暖,龙沙忘了两宫寒"③,嘲讽的不是元人是宋人,而这位"宋人"还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宋高宗赵构,其对杭州的属意虽隐而不言,却由来已久。早在建炎三年兵变前夕,集英殿修撰、提举杭州洞霄宫卫肤敏在驻跸问题上,尝应诏侃侃而谈:余杭地狭人稠,区区一隅,终非可都之地,自古帝王未有作都者,惟钱氏节度二浙而窃居之,盖不得已也。今陛下巡幸,乃欲居之,其地深远狭隘, 欲以号今四方,恢复中原,难矣。前年冬,大驾将巡于东也,臣固尝三次以建康为请,盖倚山带江,实王者之都,可以控扼险阻,以建不拔之基。陛下不狩于建康而狩维扬,所以致今日之警也。为今之计, 莫若暂图少安于钱塘,徐诣建康。然长江数千里,皆当守备。
对这一剀切中理之论,赵构虽无由反对,甚至被史家认为"上颇纳其言"①,但四个月后的建炎三年七月,杭州升为临安府,成了实际上南宋王朝的"汴京"。虽然在驻跸之类的朝廷要事上,当时没有谁会顾及清照有何见解,但今天,在我们把她作为思想家加以审视时,令人吃惊的是,不仅在这一问题上,在与此相关的战和、外交等问题上,在本章开头所评析的清照"上诗",简直与下列这则忠草之言异口同声:殿中侍御史常同言:"先振国威,则和战常在我;若一意议和,则和战常在彼。靖康以来,分为两事, 可为鉴戒。"帝因从容语武备日:"今养兵已二十万有奇。"同曰:"未闻二十万兵而畏人者也。"②常同敢于当面揭皇帝的短,洵为有胆,而在外交问题上,清照同样敢于同赵构针锋相对。在吏部员外郎魏良臣,阁门宣赞舍人王绘,辞往金国军前通问时,赵构向他们再次重申了其一贯屈膝让步之策:"卿等此行,不须与人计较言语,卑词厚礼,岁币、岁贡之类不须较。"③而清照却对此冷嘲热讽:"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谁当可将命,币厚辞益卑!"④但可悲的是她作为一个在朝政国是方面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女子,其见解再正确又有什么用?在时人眼里,她很可能只是一个心高命薄、名重言轻的"无嗣"的嫠妇而已,她只有做一些在当时无足轻重、在某种情况下又可能受到责难的诸如替人撰写"帖子"之类的应景事体。即便只是作为一个有才华的文学家,这样的处境已经使她够难堪的了,然而她又同时是一个忧国伤乱、蒿目时艰的思想家,护下复位,太后撤帘。
② 周密《武林旧事》卷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
③ 宋无《西湖》诗。
① 《续资治通鉴》卷一○三。
② 《续资治通鉴》卷一一三。
③ 《续资治通鉴》卷一一四。
④ 李清照《上枢密韩公诗》其一。
岂不更增加了她的苦闷?她谢绝了乘着香车宝马来相召的酒朋诗侣,而躲到"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岂不就是一种与破碎的家国共命运的极深层次上爱国心理的外化。基于同样的心理,她必然敏感到作为临时国都一大胜景的西湖,更是那班不恤国难、只图苟安享乐者的一大乐园。当年柳永和苏轼对西湖之美的夸赞,可以说是他们的一种爱国情操的具体体现,而今清照面对愈加标致的西湖①哑口无言,则是为一种更加深沉的爱国悃诚所驱遣--西湖愈美,人们愈留恋,谁还会把抗金报国。收复中原的大事放在心上呢?对于多虑而敏感的清照来说,其"过眼西湖无一句",有无可能是对下述事件的先觉和警惕呢?
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记述了大意是这样的一段话:在凡有井水饮处无不歌柳词的漫长岁月中,金主完颜亮听到有人歌唱柳永的《望海潮》时,"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虽然完颜亮的大举攻宋是在公元1161 年,是时清照可能已谢世五、六年,但其篡位却在绍兴十九年(公元1149 年,此时清照尚健在,还在教韩玉父学诗,并拟以其学传孙小姐),对于这个嗜杀成性、乱伦败德的篡逆者的种种罪孽和野心,清照是可以有所耳闻的,当年完颜亮的从祖父正是因为对于宋朝,特别是汴京的物华天宝的艳羡,使他产生了南侵之意,如今临安的西湖美景,诱其"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从一定意义上说是符合其侵略逻辑的。完颜亮所谓投鞭之志的从产生到正式出兵南侵,无疑要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这段时间正是李清照的爱国情愫由强化到深化的过程。她之所以言不及西湖,除了担心国人把它当作销金锅儿,还当同时担心它可能和汴京的诸多胜景一样重蹈覆辙。这是一种多么深重的爱国心事!对于这种心事,只有具备同样心志的岳飞才能理解。
(二)近"污泥"而不染
为笔者所始料不及的是,在本书写作过程中竟遇到了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即本评传的传主和与她心心相印,美名远扬的历史人物岳飞,竟与另一位臭名昭著的历史人物秦桧有着两种绝然不同的关联。岳飞和秦桧的关系尽人皆知,后者是杀害前者的千古罪人。岳飞最终化作民族的忠魂,而秦桧则成了长跪在他坟前的铁铸的佞人,故岳、秦的关系径渭分明,无庸赘言。而一言难尽则又须作出回答的是李清照和秦桧究竟有没有关系,如有,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以往人们出于一种极为善良的动机,不愿把李清照这样一个高尚纯洁的名字和千夫所指的秦桧联系在一起,所以对他们之间实际存在的亲戚关系和必然的社会交往,采取了回避的办法,而这方面的始作俑者又当是《宋史·李格非传》的作者。元人脱脱和阿鲁图虽是《宋史》编纂者的先后领衔人,而《李格非传》则不一定具体出自他们之手。看来此传的作者到底是谁很难深究,似亦无须深究,需要追究的是其对李格非的态度如何,因为这会同时涉及到其对格非妻、女的态度。一言以蔽之,《李格非传》的作者是把他的传主作为完人①加以描述的,而从其对某种材料的或"笔",或"削"中,亦可体味出其对格非妻的回护态度,如云:"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① 赵构曾指令保护、疏浚西湖。
① 这在本书第二章的有关李格非的段落作了较充分地评述。
文。"说她"善文"是有根据的,而说她是王拱辰的孙女,恐怕就是采用了"笔则笔,削则削"的春秋笔法,而与一段很明细的宋人记载②相矛盾,并由此流露出了其对史料的删削倾向。之所以特别点出格非妻王氏是"拱辰孙女",就暗含着她不是别人孙女的意思,如果象庄绰所云王氏是元丰宰柜王珪之父王准的孙女,那么她也就成了秦桧夫人的姑母。秦桧夫人的名声甚至比秦桧还要坏,促使秦桧最后对岳飞下毒手的竟是她:秦桧妻王氏,素阴险,出其夫上。方岳飞狱具, 一日桧独居书室,食柑玩皮,以爪划之,若有思者。王氏窥见笑曰:"老汉何一无决耶!捉虎易,放虎难也。"桧犁然当心,致片纸付入狱。是日岳王薨于棘寺。③把廉洁贤良清白无暇的李格非一家,同这样一对阴险毒辣的狗男女连系在一起,笔者同样很不情愿。但我们亦不应以感情代替史料!看来,《宋史·李格非传》的编撰者尚不具备把握上述原则的条件,它很可能出于对李格非、特别是对李清照的回护,将王氏为"拱辰孙女"之说心付情愿地"笔"之,而将她为王准孙女之说则可能从感情出发加以"削"之了。这种纸里包人的办法,竟然也维持了八、九百年无人质疑,直到近人王学初才第一次较客观地同时摆出了关于清照之母王氏血统的两种记载①,并令人信服地指出她是王准孙女之说较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