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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王嗣奭评前一组诗曰:"兴之所到,率然而成,故云漫兴,亦竹枝、乐府之变体也。'客愁,二字,乃九首之纲领。愁不可耐,故借目前景物以发之。"又评后一组诗曰:"此亦竹枝变调。而'颠狂'二字,乃七首之纲。觅酒伴而不值,所以独步寻花也。"(《杜臆》卷四)说这些诗受到"竹枝词"等民歌的影响,这是一个很普遍的看法,在王嗣英之前,明人李东阳早说过:"杜子美《漫兴》诸绝句,有古《竹枝》意,跌宕奇古,超出诗人踢径。"(《怀麓堂诗话》)"竹枝词"本为巴渝一带民歌,在玄宗时已被采入教坊,杜甫入蜀后肯定听到过《竹枝》或类似的民歌,受其影响,就写出了这些形似七绝而不甚拘泥于平仄的诗歌。指出"客愁"、"颠狂"分别是两组诗的纲领,则颇有卓见,这两组诗确实写出了一位心怀愁绪的诗人在明媚春光中的"颠狂"举止及心态。前一组诗在字面上颇有怨恨春光之意,《杜诗镜铨》卷八对其一、其二、其三、其五的眉批分别是:"骂春色"、"骂春风"、"骂燕子"、"又骂桃柳"。浦起龙又评其六云:"着一'昏'字,亦恼花恨鸟之意。"(《读杜心解》卷六)王嗣奭还具体分析说:"远客孤居,一时遭遇,多有不可人意者,故其二、其三,托之春风、燕子,而'吹折花枝'、'点污琴书'、'接虫打人',皆非无为而发。其五之'颠狂柳絮'、'轻薄桃花'亦然。"我们觉得这些注家都过于认真了,其实杜甫并不是真的在埋怨环境乃至责骂春光。那么此时的诗人心中有没有愁闷情绪呢?有的,那就是其一的"眼见客愁愁不醒",其四的"渐老逢春能几回"和其八的"人生几何春已夏"三句所透露的那种惆怅之感。这组诗注家多系于上元二年(761),其时杜甫已经五十岁,他在草堂安身也已有一年了。杜甫入蜀本是迫于饥寒的不得已之举,对于朝廷所在的长安和故居所在的洛阳,他是始终十分怀念的,"此身那老蜀?不死会归秦!"(《奉送严公入朝十韵》)这样的念头是时时出现在他心中的。所以此诗中的"客愁"比一般意义上的离乡之愁具有更为深广的内涵。杜甫胸怀大志,而今年过半百栖身草堂一无作为,眼看着春来春去,时节变换,心中的愁闷自非寻常的伤春、叹老可比。然而,烂漫的春光自身毕竟是美好、可爱的,对于饱受流离之苦的诗人来说,这毕竟是一种抚慰。所以杜甫对春光是又嗔又喜,又怨又爱,这组诗所流露的正是无聊、惆怅与自在、喜悦交织而成的复杂感情。诗中所写的景物都极为常见,极为平凡,然而又很有情趣。如其二写春风吹折花枝,若平铺直叙地写,势必平淡无味。可是杜甫不但说春风欺人,有意吹折他的花枝,而且再三声明桃李乃自己手植,并非无主野花;围墙虽低,仍是野老之家,一个劲地与春风论理,从而使此诗极为风趣。①又如其七,通首写景:杨花满地,似铺白毡。荷叶尚小,状如青钱。雉性好伏,幼雉的毛色又颇似竹律,所以伏在笋根不为人注意。凫雏依着母凫在沙滩上睡眠。好一幅初夏村景!浦起龙说后二句"微寓萧寂怜儿之感"(《读杜心解》卷六),似乎求之过深。我们觉得此诗纯为写景,但所写为初夏之景,与前面几首对照,则寓有春来春去,韶光难留之意,实即下面一首中"人生几何春已夏"的感叹,不过未曾明言,故更加耐人寻味。后一组诗写法比较集中,七首都是写诗人在江头寻花,信步走去,自成首尾,诗中洋溢着诗人爱花惜花的一片深情。如其五、其六分别写"黄师塔"旁边与"黄四娘"家里的花,前者在荒野墓地("师塔"即僧人葬所),后者在农户人家;②前者只有无主的一簇桃花,后者有女主人,且繁花似锦,莺啼蝶舞。显然前者的景象颇为萧索冷清,后者则风光旖旎。诗人在前一首中说"可爱深红爱浅红",即对那簇无主桃花感到极其可爱,在深红、浅红两种花朵中竟难分甲乙,在后一首中则仅仅作描写而对自己的心情不置一辞,然而在字里行间却洋溢着一片喜悦之情。两首诗写法、内容都绝不相同,但都很好地体现了诗人的爱花之心。那么诗人为何如此爱花呢?其七中作了回答:"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原来爱花即是惜春,即是恐怕年华流逝!由此可见,杜甫的这些诗表面上似乎漫不经心,率然而成,其实绝无粗率、浮浅之病,而且极有风韵,所以王士滇赞赏后一组诗说:"读七绝,此老是何等风致!"(《杜诗镜铨》卷八引)
  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是平凡的,许多人都曾经历过的。在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感触也是平凡的,许多人心中都曾出现过的。所以杜甫的这些成功地描写了日常生活细节并成功地抒写了在日常生活中所产生的感触的诗,引起了① 仇兆鳌注:"桃李有主,且近家园,而春风忽然吹折,似乎造物亦欺人者。"(《杜诗详注》卷九)浦起龙从之,且曰:"'相欺,不看作欺花,得解。"(《读杜心解》卷六)
  ② 黄四娘当是杜甫草堂附近农户人家的女主人。浦起龙说:"黄四娘自是妓人"(《读杜心解》卷六),可是在荒郊野外岂能有妓入居住,浦注可渭杀风景。
  历代读者的共鸣。例如:屏迹二首①
  其一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
  其二
  晚起家何事?无营地转幽。竹光团野色,山影漾江流。失学从儿懒,长贫任妇愁。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这两首诗作于宝应元年(762),其时杜甫幽居于草堂,诗中所写皆江村常景及诗人的日常生活。宋代苏拭曾书写这两首诗,跋云:"子瞻云:'此东坡居士之诗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迹》诗也,居士安得窃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麦,起于神农后稷,今家有仓廪,不予而取辄为盗,被盗者为失主。若必从其初,则农稷之物也。今考其诗,字字皆居士实录,是则居士诗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书子美屏迹诗》,《东坡题跋》卷二)苏拭之言当然是戏言,但这生动他说明了杜诗在描写日常生活细节上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所以能成为生活在三百多年后的苏拭的"实录"。
  除了描写日常生活的诗之外,社甫在蜀期间还有两类诗也很有成绩,一类是咏物诗,另一类是题画诗。题画诗留待第三章第二节中再论,此处先看咏物诗。杜甫一向爱写咏物诗,早在放荡齐赵时就作有《房兵曹胡马》等名篇,在秦州时还作有《天河》、《初月》等一组咏物诗,但他入蜀以后似乎更加留意于咏物,例如上元二年(761)作《病柏》、《病橘》、《枯棕》、《枯楠》一组诗,宝应元年(762)又作《江头五咏》即《丁香》、《栀子》、《丽春》、《鸂》、《花鸭》一组诗,都是有计划地写咏物诗。
  那么,社甫在蜀时所作的咏物诗有什么特点呢?
  杜甫早年咏物,喜咏壮伟之物。他"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壮游》),成年后尤喜咏骏马、雄鹰等物,宋人黄彻云:"杜集及马与鹰甚多,亦屡用属对??盖其致远壮心,未甘伏橱;嫉恶刚肠,尤思排击。《语》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左氏》曰:'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乌雀也。'少陵有焉。"(《溪诗话》卷二)黄彻引《论语》、《左传》之言未免拘滞,但说杜甫咏马咏鹰体现了"致远壮心"与"嫉恶刚肠"是很有道理的,社甫的那些咏物诗中确实体现了远大的抱负、豪迈的气概和坚强的意志,具有阳刚之美的美学倾向。但是杜甫在成都时所作的咏物诗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很少咏马、鹰等壮伟不凡之物,而多咏平凡、普通之物,咏物诗中的寓意也更加深广。
  杜鹃行
  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为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① 仕集中另有同题仄韵五律一首。在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黄鹤《集千家杜诗补注》等宋本中别置于他卷,而在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等宋本中则与此二首置于同一诗题之下,清代钱、仇、杨诸本皆从蔡本,苏轼仅书此二首,所依之本当与郭本同源。
  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复何所无。万事反复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此诗自宋人黄鹤以来,注家多以为乃有感于玄宗返长安后的遭遇而作,可信。上元元年(760)七月,李辅国迁太上皇(玄宗)于西内,高力士流巫州,如仙媛置于归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上皇不悸,成疾。杜甫对玄、肃父子失和之事感到非常痛心,遂惜蜀地流传的古代望帝杜字死后化为杜鹃的传说而起兴作此诗。王嗣奭也认为,"此诗真为玄宗而作",但又指出"然通篇实赋杜鹃。"(《杜臆》卷四)浦起龙则分析说:"起四,提清眼目,正其名分。中八,假物发难,推其隐微。结四,凌空寄慨,致其哀痛。但只在蜀言蜀,就鹃言鹃,故曰'蜀天子',疑似之称也。曰'四月五月',为七月讳也。曰'羞常羽翮',明为鸟言,非他有所为也。直至'万事反复',亦复含而不露。文人晓此,可以免于诗祸矣。"(《读杜心解》卷二)我们认为杜甫采用"通篇实赋杜鹃"的写法主要不是为了"免于诗祸",而是因为这样写出的咏物诗含蓄深沉,能更好地传达欲尽不尽之意。这正是杜甫咏物诗的高明之处。宋人黄庭坚对此诗予以高度的评价,把它与元结的《大唐中兴颂》并称:"臣结春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书摩崖碑后》,《山谷内集》卷二○)"痛至骨"的深沉感触隐藏在"琼琚词"的字里行间,从而能激起读者的细致体味和无穷联想,这就是此诗感人至深的原因。
  桃竹杖引赠章留后
  江心蟠石生桃竹,苍波喷浸尺度足。斩根削皮如紫玉,江妃水仙惜不得。梓潼使君开一束,满堂宾客皆叹息。怜我老病赠两茎,出入爪甲铿有声。老夫复欲东南征,乘涛鼓白帝城。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跤龙争。重为告日: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使我不得尔之扶持,灭迹于君山湖上之青峰。噫!风尘澒洞兮豺虎咬人,忽失双杖兮吾将曷从?
  此诗作于广德元年(763),时杜甫在粹州,"章留后"即梓州刺史兼东川留后章彝,清人朱鹤龄曰:"此诗盖借竹杖规讽章留后也。既以'踊跃为龙,戒之,又以'忽失双杖'危之,其微旨可见。"(《杜诗详注》卷一二引)
  章彝其人颇为跋扈,又不能象严武那样尽心于保卫疆土之责,杜甫在同年所作的《冬狩行》中对之颇有讥讽,可证朱注可从。但是,此诗中的讥刺之意是"微旨",即与上一首一样的隐于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深堪讽咏。而此诗在艺术上也极见匠心,明人钟惺评曰:"此诗调奇,法奇,语奇,而无撤泼之病,气奥故也。"(《杜诗详注》卷一二引)王嗣奭评曰:"变幻恍惚,不可端倪。"(《杜臆》卷五)杨伦亦评曰:"长短句,公集中仅见,字字腾掷跳跃,亦是有意出奇。"(《杜诗镜铨》卷一○)的确,桃竹杖是蜀地的一种土产,本是一平凡物件,而此诗偏以奇幻之笔写之:先形容桃竹生长环境之不凡,又形容其难得,复形容其坚劲。"乘涛鼓白帝城"以下更是"凌空设想,笔力横绝"(沈德潜语,《杜诗镜铨》卷一○引)。奇特的想象、壮伟的意象、多变的韵脚与长短参差、跳跃偃蹇的句法使桃竹杖这种平凡物件具有奇丽的色彩,从而能够负载、蕴涵十分深刻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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