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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冬天,杜甫因京师乏食,把家小送往奉先(今陕西蒲城),寄寓在县署公舍里,①只身返回长安。第二年初夏,他往白水(今陕西白水)省视舅氏崔顼,九月与崔同往奉先探视家小。十月,杜甫回到长安,被任为河西县尉。②杜甫在长安求仕近十年,才得到了这个官职,但是他没有接受。不久又改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③杜甫接受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一个掌管府内卫士以上名帐差科及公私马驴的小官,官位为从八品下,比县尉(从九品下)略高。为什么杜甫接受前者而拒绝后者呢?后人对此有种种揣测,①但我们宁可相信杜甫自己的解释:"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官定后戏赠》)原来作县尉就难免要折腰向乡里小儿,而"兵曹参军"是一个闲职,毋需折腰奔走。杜甫得了这个微职后不久,复往奉先探视家小。他路经骊山,想到玄宗正与杨贵妃等在山上的华清宫中尽情享乐,可是百姓却正饥寒交迫地挣扎在死亡线上,心中百感交集。等到他回到家中,发现幼子已经饿死,更是心如刀割。于是诗人奋笔疾书,写了下面这首名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己,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① 闻一多推测当时任奉先县令的杨某与杜甫夫人杨氏是本家(见《少陵先生年谱会笺》),颇合情理。② 河西县在何处,旧注多未论及。闻一多《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以为在"今云南河西县境",误,因其地于天宝九载(750)已没于南诏。郭床若认为"在宜宾附近"(《李白与杜甫》第160 页),尤误,因为唐代在剑南道仅设过一个河西县,从属于宗州,治所在今云南弥渡、姚安之间,即闻一多所指者(见《旧唐书》卷四一《地理志四》)。其实河西县就在关内道同州境内,治所在今陕西台阳境内黄河西岸,此县置于高祖武德三年(620),至肃宗乾元三年(760)方改为夏阳县(见《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一》与《新唐书》卷三七《地理志一》)。参看李冶寰《河西县在哪里》(《草堂》1982 年第1 期)。③ 《官定后戏赠》云:"率府且逍遥",又题下原注:"时免河西尉为右卫率府兵曹。"按:《旧唐书》本传作,"京兆府兵曹参军",《新唐书》本传作,"左卫率府胄曹参军",均误。① 萧涤非先生认为杜甫不愿作河西尉是"不肯作这种鞭打人民的官"(《杜甫研究》第24 页),似嫌证据不足;而郭沫若先生认为杜甫是"想做大官而不愿意做小官,留恋都门生活而不愿意去穷乡僻境与民众接近"(《李白与社甫》第161 页),未免厚诬古人。
  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侣溟渤?以兹误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予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嵲。蚩尤塞寒空,蹴踏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筐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水从西下,极目高崪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陶,幼子俄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
  杨伦评曰:"五古前人多以质厚清远胜,少陵出而沉郁顿挫,每多大篇,遂为诗道中另辟一门径。无一语蹈袭汉魏,正深得其神理。此及《北征》,尤为集内大文章,见老杜平生大本领,所谓'巨刃摩天','乾坤雷硠'者,唯此种足以当之。"(《杜诗镜铨》卷三)的确,无论是篇幅之宏伟还是内容之广阔,此诗都堪称杜甫集内的"大文章",也堪称唐代五言古诗中的"大文章"。明高校《唐诗品汇》五古部分特设"长篇"一卷,仅入选五首诗,其中就有此诗及《北征》。而且在我们看来,该卷中所收的李白诗二篇--《送魏万还王屋》和《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在形式上尚有脱胎于六朝长篇的痕迹,①只有杜甫的二首堪称唐代五古长篇的扛鼎之作。
  此诗虽题曰"咏怀",实乃融咏怀与纪事于一篇。所以宋人黄彻云:"观《赴奉先咏怀》五百言,乃声律中老杜心迹论一篇也。"(《溪诗话》卷一○)而王嗣爽则云:"故'彤庭分帛','卫霍金盘','朱门酒食,等语,皆道其实,故称诗史。"(《杜臆》卷一)两者分别说出了此诗内容的一个方面。下面我们依浦起龙《读杜心解》的分段法,把此诗分成三大段略加解说。
  第一大段从开头至"放歌破愁绝",共三十二句。这一段纯为"咏怀",用坦率的语句把自己的心事一一道出,忧郁的感情中蕴含着坚毅,自嘲的口气中透露出自豪。诗人自比稷、契,似乎自许过高,但正如王嗣爽云:"人多疑自许稷契之语,不知稷契元无他奇,只是己溺已饥之念而已。"(《杜臆》卷一)孟子云:"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孟子·离娄下》)这其实就是对人民抱有深厚的感情,对人民的命运怀有深刻的责任感,说穿了并没有什么高不可攀的神秘之处,所以诗人诚笃地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当然,诗人的抱负非但无法实现,而且受到人们的嘲笑,所以他也有苦恼,牢骚,但最终还是不忍离去,杨伦评这一段说:"首从咏怀叙起,每四句一转层层跃出。自许稷契本怀,写仕既不成,① 这些痕迹是:一,对句较多;二,转韵多次,前首转韵二十二次,后者转韵十三次;三,转韵处用"顶针格"较多,如前一首中"城西孤苕峣"下接"苕峣四荒外",后一首中"荣枯异炎凉"下接"炎凉几度改",等等。
  隐又不遂,百折千回,仍复一气流转,极反复排荡之致。"(《杜诗镜铨》卷三)此评甚当,但杨氏主要从文气着眼,我们的注意点则在于,这一段虽为咏怀,但咏怀中暗含叙事,不但清楚地交代了诗人的遭遇、处境以及在仕隐之间徘徊的过程,而且对那些蝇营狗苟之徒进行了讽刺。
  第二大段自"岁暮百草零"至"惆怅难再述",共三十八句。这一段貌似"纪行",实际上则是记叙、描写、议论并用。开始六句写严寒之状,实亦诗人低沉心绪之衬托。后三十二句为此段重点,描写了唐玄宗君臣在驱山华清宫的荒淫骄奢,并以之与人民的饥寒交迫相对照,从而对贫富悬殊的不合理社会现实提出了沉痛的控拆。这三十二句结构颇具匠心,诗人先用十句为玄宗君臣欢宴赐浴画了一幅粗线条的速写,然后义正辞严地指出他们所享用的物质财富正是从穷苦百姓处掠夺来的,"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四句语气极为愤烈,正如蒋金式所云:"叙事中夹议论,不觉发上指冠,大声如吼。"(《杜诗镜铁》卷三引)"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二句则冷隽尖刻。文势至此已臻极顶,故下文又宕开去,重新转入描写,"况闻内金盘"以下十句,描写对象转为内宠外戚,手法则转为工笔细描。然后,仿佛石破天惊,作者写出了惊心动魄的千古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第三大段共三十句,写诗人经过长途跋涉,历尽艰险,终于到家,可是到家并没有得到希望中的欢聚,却听到了幼子饿死引起的一片哭声,在极度悲痛之中,诗人又推己及人,想到广大人民更为深重的苦难,感到忧积如山,全诗遂戛然而止。这一段主要内容是"纪事",但是最后十二句则转为抒情和议论。
  综上所述,此诗有这么两个特点:首先,全诗虽以"咏怀"为主线,但中间却穿插着大段的叙事、议论。明人胡夏客云:"诗凡五百字,而篇中叙发京师,过骊山,就泾渭,抵奉先,不过数十字耳。余皆议论感慨成文,此最得变雅之法而成章者也。"(《杜诗详注》卷四引)其实诗中关于骊山宴乐等描写也都是叙事,不下二百多字,不过这些叙事与抒情、议论结合得十分紧密,有时甚至密不可分,例如"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二句,又似叙事,又似议论。又如"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二句,又似叙事,又似抒情。这真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其次,此诗题作"咏怀",咏怀者,当然是咏一人之怀,正如黄彻所云,是诗人的"心迹论",即使兼及叙事,也应该叙一人之经历。然而此诗却处处推己及人,处处把个人的不幸与国家、人民的不幸联系起来,从而以其对国家形势的深刻反映而被王嗣爽评为"诗史"。既是"心迹论",又是"诗史",这种对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两种题材取向的有机结合,是古典诗歌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新气象。浦起龙云:"少陵之诗,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会寄焉者也。"(《读杜心解》卷首)就是说的这个意思。显然,《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杜甫诗歌这种倾向最早的成功尝试。
  当杜甫冒着严寒路经骊山,玄宗君臣在华清宫尽情享乐时,安禄山已在渔阳起兵了,①只是渔阳鼙鼓声尚没有传到关中来。《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① 据《资治通鉴》卷二一七所记,玄宗于天宝十四载十月庚寅(初四日)至十一月丙子(二十一日)幸华清宫,安禄山于十一月甲子(初九日)发动叛乱,十一月庚午(十五日)玄宗方得到消息。杜甫路经骊山当在消息传开之前。
  字》这首诗对于危机四伏、大乱将临的形势表示了深刻的优虑,堪称那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的真实写照。
  对于杜甫的求仕来说,十年长安的结局是悲惨的:他只得到了一个正八品下的微职。对于杜甫的诗歌创作来说,十年长安的结果是辉煌的:他写出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样的不朽诗篇。从那以后,诗人就朝着以诗歌反映现实的方向坚定地迈进了。

 
三、潼关诗兴:动乱时代的历史图卷
  天宝十五载(756)月,杜甫告别了留在奉先的家人,独自返回长安,就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职。五月,叛军逼近潼关,杜甫赶往奉先,携家小北迁至白水,投靠他的舅氏县尉崔顼。六月,潼关失守,白水告急,杜甫带着一家人随着大批难民向北逃难。一路上历尽艰险,九死一生,幸亏得到他的表侄王砅的救援,我们的诗人才没有丧生于兵马之间。杜甫一家一直走到鄜州附近的同家洼,得到友人孙宰的热情招待,才惊魂稍定。杜甫后来在《送重表侄王砅评事使南海》和《彭衙行》两首诗中生动地回忆了那段经历,后者如下:彭衙行
  忆昔避贼初,北走经险艰。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尽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颜。参差谷鸟鸣,不见游子还。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嘻。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野果充喉粮,卑枝成屋椽。早行石上水,暮宿天边烟。少留同家洼,欲出芦子关。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涕阑干。众雏烂熳睡,唤起沾盘飧。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欢。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
  此诗作于至德二载(757),即诗人携家北逃的次年,写的虽是诗人一家的经历,但不啻是一幅流民图,因为诗人已与广大的人民共同承担了那个时代的深重苦难,他的遭遇已与普通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了!
  杜甫到了鄜州,把家安置在城北的羌村。八月,听说肃宗已在灵武即位,杜甫便只身北上延州(今陕西延安),想从芦子关(今陕西横山附近)投奔灵武。可是此时叛军势力已蔓延到鄜州以北,杜甫在途中不幸被捕,被押往沦陷了的长安。幸亏他官阶很低,叛军对之不甚注意,所以并没有把他与其他的被俘官员一起送往安禄山伪朝廷所在的洛阳,也没有对他施以严格的看管。
  此时诗人四十五岁,但已满头白发,象是一个老翁了。饱受蹂躏的长安已是满目疮痍,人民在叛军的铁蹄下呻吟,诗人把这一切都写进他的诗篇里。哀王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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