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痕迹几乎再也看不到了。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要不是刻在心上,不是这样的一份铭记,我绝不可能准确无误地踏上一条芜草中的小路——我记得再往西会看到一排洋槐,槐树西边是一些壳斗科植物,是灌木丛……那儿有几座长满了荒草的坟墓。它们在荒原上显得小极了,它们可不是风成沙丘,它们真实地埋葬着。
妈妈和姥姥长眠于此,还有另一个人。除了她们和他,还有我的父亲……
从那儿返回驻地的路漫长无边,我直走了好久好久……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8)
迈进小屋,眼前的情景差点使我嚷出来——朱亚半卧在小床上!他见了我没有坐起,只是笑着。
原来他的病稍微好些,就立刻赶了回来。这既令我高兴又令我担忧——我一想起那些殷红的血就心惊肉跳。他说:“不要紧,那不过是胃中一根小静脉破了,注意一些就行。”我将信将疑。
黄湘已经回城了。他在此留下的工作是可怕的,朱亚说它们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他领人搞下的所有数据几乎都是错误的,它们大多来自陈旧的资料,有的甚至是臆造的。朱亚在说这些时竟非常平静,他怎么能够平静呢?
我把收起的东西还给他,包括那个布面本子。我没有说自己读过它。
在整个半天的谈话中,他都没有离开小床。我终于明白他有多么虚弱。
夜晚,他的屋子一直亮着灯。我催促他睡觉,他只是点头。后来我过去陪他。有一刻钟他只是盯着台灯座子,使劲咬着牙。我想他在忍受疼痛。我提醒他吃药,他拍拍衣兜说吃过了。他的两个衣兜都是药,以便随时服用。他转过脸,笑了。难得的笑。询问起这几天的收获,我讲起了这片平原的变化——消失的拉鱼号子和大片的丛林、葡萄园……我不慎说出了一个不愿提及的事实——我是这座城市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