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萧皇后独自在密室里不抱很大希望地期待他会不约而来.
卸去银甲以后,她又在妆台旁精心地打扮起来,目的就为的是取悦于他."女为悦己者容",或者反过来说"女为取悦于己所悦者而容",这两者都不受身分地位的限制.皇后在镜室中逗留得那么久,除了精心打扮以外,也为的要拖延到他平日前来密室供奉她的约定的时间.他本来就应该前来供奉她,用不着在事先关照.可是今晚是例外的,也很有可能等不到他,不但因为明天一早他要率领侍卫们保护她出发到前线去督战,更可能的是,他会温柔体贴地想到她明天上战场去的辛苦劳瘁,应该让她有一个安静的夜晚来充分休息,养好精神.他常常是这样体贴入微的,她就是因为这个特别喜爱他.
虽然她喜欢他的体贴入微,虽然她已经有了今晚他可能不来,大约是不会来了的思想准备.当她进入密室、褪去一颗夜明珠的珠衣(这是一颗有(又鸟)蛋大小,名符其实的夜明珠,这间密室里有几颗大小不等的夜明珠,每一颗珠子的外层都包着一层好像(又鸟)蛋膜一般纯白、半透明的薄薄的珠膜.豪华的天祚帝把它们代替灯烛之用,外面又加上几层人工的珠衣,以盖上或褪去珠衣司明灭之职),使全室浸沉在一种起先令人感到不大习惯,及至适应后,就觉得异常柔和、异常舒服的淡蓝色光芒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像往常一样在黑暗中端坐在一只绣墩上等候着她,她不禁仍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
"道生儿啊!"她用自己的思想独语着,好在在这间密室中,她的隐私决没有被近侍们窃听去的危险,"你今夜爽约(实际上并没有约定,或许倒是约定了今夜不见面的),算是叫咱白白糟蹋了这一个时辰精心的梳妆.你算是体贴咱的身体了,可没有体贴到咱的心.你要知道,咱身为国母,不惜降尊纾贵,垂爱于你.咱的一切都为的是你啊!想当初与宋使议和,不惜以国降人,就为的是保住你一家的富贵(这是她对自己撒谎了,当时她接受李处温的建议,与宋使议降,主要是考虑本身的利害).后来与耶律大石翻了脸,适得咱明天非出去亲征不可,也为的是保护你(这倒是真话,可是她没有把'亲征'对于自己的吸引力计算在自己的帐里).你要是真正体贴到咱心思的深处,今夜还该自己跑来伺候咱才是(这才完全是真话)!"
尽力抑止住第一个失望后,她褪去衷衣,一骨碌钻进绣着九龙的宝帐和一只大凤的缎衾去睡觉.
独自睡着而又不能贴席入眠时,胡思乱想特别多,她突然只想起他昨夜等候在暗室中,乍一见到她时,有一霎那面色不很好看,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几句话混过去了,当时也没有很注意,现在想来倒很值得推敲,莫非其中还有文章.
"莫不是咱撤了你父亲的蕃汉兵马都元帅,叫你不高兴?"她从最近的原因猜起,然后给自己想出理由辩护道,"痴孩子啊!宋军逼境,大兵瓦解.这契丹军连咱哥子也节制不了,你父亲这个南面官又怎生管得住它?日来朝议嚣然,那些奚、契丹的老家伙,连同左企弓那个老头也都口出怨言,集矢于他.咱撤去他的都元帅之职,让他退出军队,正是为了要保牢他的首台.咱提出亲征,也为的是为他分谤,兼为你叙功之地.咱这番苦心,老的心里明白,咱下了令,他还不动声色.你道生儿难道因此颠倒见怪于咱吗……
"莫不是你嗔怪咱没有下毒手除去大石林牙……"耶律大石一向是她敬畏的人,即使已经把他扣留起来了成为槛中之虎,在她的思想中仍然尊敬地以他的官衔来称呼他,"为你家永绝后患吗?"她进一步猜度道,"咱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个?想当初,你父亲与蕃汉大臣拥载先皇帝称帝,先皇帝谦逊不遑,是你父亲强掖他登上宝座,还有你道生儿的一分功劳,你取一件赭袍强披在先帝身上,大位才定.你家的好处,咱怎能忘恩负义,置之度外?你家与大石林牙失和,林牙纵贵,怎比得你我已经合为一体,咱岂有偏着大石林牙强压你们之理?可是道生儿啊!你这样一个精灵鬼,难道不知道大石林牙树大根深,岂是轻易动得了他的?现在只把他看押起来,已使许多人怨怼形于辞色.今日咱决心不起用林牙,下令亲征,还有两个老家伙说咱是自坏长城,轻弃社稷,还有人责问咱要不要大辽江山了.你凭着三百名侍卫,就惹得过他们?再说咱凭着你这三百名侍卫,当真就敌得过宋朝的大军不成?道生儿啊!你枉自长着这副聪明胎子,好生不明事理……
"莫不是……"
还有许多原因可以猜度.总而言之,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烦.她一面躺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胡思乱想,一面警觉地倾听着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门上有什么动静.这一个漫漫长夜似乎都在倾听和期待,烦恼和惋惜中度过的.想起明天的亲征,当然使她兴奋,她也怕今晚没有睡好、睡够,明儿抠了眼睛,上起阵来失魂落魄地没有精神.可又怕他万一半夜里启门而入,她睡着了,岂不扫他的兴,想睡又不敢睡去.这样翻腾了半夜.毕竟白天的劳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点朦胧之意,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着了有多久,忽然有一点声音把她惊醒了.这声音是那么轻微,还远在暗门之外,但是她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听见钥匙孔里最初的转动声,就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来赴约了.
她兴奋得心儿乱跳.在兴奋的同时,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谴责道:
"这孩子啊!过了大半夜才来伺候咱,这早晚不是太晚了吗,倘使他跑来伺候咱统军出征,又来得太早了.这痴孩子好生不明事理."
她多次在自己心里谴责他不明事理,可是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不明事理的地方,才引逗得她如此喜爱这个"孩子"的.这时她的头脑中又闪过一种可喜的想法:
"莫不是那孩子机伶,想趁这出征前的一会儿时刻跑来与咱温存一刻.这个小精灵鬼好不机伶,来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他的不想掩盖的脚步声已经径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闭上眼睛,却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生儿!"这是她动员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发出来的最温柔、最旖旎的一声叫唤.在这一声叫唤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严,却含有如此多的热量.热得足够把她亲手铸成的那只大"错"熔化成为液体.她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一霎温存.
奇怪的,他竟然没有被这一声叫唤所打动,他没有按照她的愿望,或者说他没有听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样弯下(禁止)子来在她眼皮上、面颊上温存.反而顺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内重新放射出在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这使她多少有点扫兴.
她慢启星眸,发现他已经全身披挂,做好一个上阵的战士的准备.她的第一个想法还是体贴地原谅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弯不下(禁止)子来和咱亲近了."这个想法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又奇怪地发现他完全失去平日从容安闲的态度,动作慌乱,表情紧张,一开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来,大事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