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②,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的零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勾中间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摺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它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零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胄甲,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