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一向受大姓欺侮凌辱,大姓们一向欺侮凌辱庄稼人,他们本来是死对头,怎能相提并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既然马扩提出来问了,赵杰就力图用最简单明瞭的语言阐明这层道理.
"不论是庄稼人,还是大姓,他们可不是同样受着契丹人的欺侮和凌辱?"
"庄稼汉是契丹官儿的奴隶.奴隶只想赶走、杀死主人,过自己的好日子.大姓们却是契丹官儿的……小老婆.小老婆与男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眼睛雪亮,早把他们的心底看透了."
"大哥说得是,怪道俺早间与一位老大爷说话时,他瞥眼看见一个大姓进来,话没说完,拎起脚就走.神色之间,气呼呼的,似乎也在嗔怒俺不合延接他们,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宣赞明白这个就好了."赵杰加重语气说,"大姓们早就卖身给契丹人做小老婆,平日倚仗男人之势,作福逞威,做尽坏事.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如今看看男人靠不住了,又想卖身给南朝做小老婆.俺看他们脚踏两头船.其心未必可靠,一旦风吹草动,又想卖身给女真人了.做过小老婆的都有瘾,做了一次,还想再做.他们只看在钱势面上,有什么信义可言?宣赞对他们不可不防."
"大哥想得深远,俺自当谨防."然后告诉他一个笑话说,"难怪大姓们想着卖身投靠,他们的男子其实是靠不住了.夜来伴食时,那个契丹瘟官把俺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本官好不容易结识得承宣一场,一旦时势有变,承宣休忘了俺耶律克定的名字.'俺当场填写了团练使的告身给他,嘱他时势有变时,要谨封仓库,安抚百姓,以迎王师.他都答应了,千谢万谢地收下了告身."
赵杰分析得不错,这两天接触中,就有不少人是本地和附近地区的大姓豪族,或者是他们的代表人,前来找"承宣"谈判.他们的谈判,甚至比耶律克定还不爽气.他们扭捏作态,还要看看风头,不肯一下子就出卖自己.有的人要求马扩先舁以防御使、团练使等官衔,将来俟机举"义",为王师效劳.看来他们是要把聘礼索取到手后,再肯下嫁,他们的讨价显然超过了他们应得的身价.马扩一向讨厌这种政治交易,更不相信媒婆们为了抬高卖主身价的花言巧语.但是从根本来看,这些豪族的摇摆、犹豫和投机对于摧毁契丹统治这个大目标来说,还能起一定推渡助澜的作用.即使他们不是真心投顺,一旦大军压境,只要他们采取中立立场,也可减少阻力.因此马扩还是酌情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可是在他进行这些谈判时,心里是不舒服的,他感觉到好像在一池污浊的泥水中冼澡.马扩天生就不是政客、赌徒、商人或投机家,只有这些人才能够习惯在泥污中洗澡而不会产生厌恶的感觉.有时他不免在心里想道:"要是让童贯本人来做这些买卖,一定可以做得十分出色,决不会让自己吃亏.他才是这方面的斫轮老手!"
他们在新城的第三天下午,辽政府正式派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姚璠、枢密院都承旨萧夔、礼部郎中张瑴等三名文武官员,充当接伴使副.乘着轺车,前来新城相迎.马扩是宣抚司派来的使臣,辽政府却用了接待国信使的礼节来接待他,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充分说明辽政府对他此行的重视,马扩在官衔上只是一个閤门宣赞舍人,辽政府却派了在官职上比他高了几级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来按伴他,这也表示对他个人的礼遇.
他们取道涿州、良乡,渡过芦沟,在第二天晨光微曦中已经隐约看到燕京城城郛雉堞的轮廓.随着黎明的到来,隐在薄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明显了,它的形象也越来越高大雄峻.
马扩到过繁华甲于天下的东京城开封府,到过一切还在草创阶段却显得那么生气勃勃的上京会宁府,现在又第一次看到这座雄伟壮丽、恰似一头顾盼炜如的雄狮蹲踞在万山之中的燕京折津府.他是当时曾到过三个朝廷首都的极少数人中间的一个.
"好一座雄壮的城池!"当他看见燕京城时,不禁在心里激赞."深沟密垒,重山复水,却不是雄关似铁!"
尽管马扩最近几年改了行,在干外交工作,他首先还是个军人.当他看见这座雄壮的城池时,出自本能第一感就是从军事观点出发,来比较这三个首都的地理形势,研究进攻和防守取方有利与不利的条件.然后在自己心里浏览着二百年来燕京城沦入契丹统治,长期成为契丹统治中心的历史,想到几百万如饥似渴地要求把自己从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民.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激情起伏,心潮澎湃.
亸娘不能理解的他的事业世界和亸娘希望他能逐渐理解的感情世界,在这一会儿,在他身上统一起来了,一股热泪突然好像波涛似地流进了他的眼眶.
"俺马扩身负着千钧重担,今天好不容易进入这座燕京城.今后哪怕筋骨磨成粉,鲜血流成河,好歹也要把这座城池拿下来,交还给汉家人民,不辜负千百万父老对俺的殷切期望."
他庄严地对自己起誓.他的心胸更加开拓了,视野更加广阔了.
(二)
辽政府派来的三名接伴官儿,都是办理外交事务的老手,不止一次地担任过出使或接伴的任务.他们娴熟礼节,善于语言应对,酬酢周旋,都有一套功夫.就中只有萧夔比较粗鲁些,把他搭配进来,萧皇后是经过一番深思的.但他在一定的气候中,也能见风使舵,克制自己.如果在承平时节,他们几个人一定可以胜任愉快地完成任务,并且肯定还可以捞进一点小便宜.古代的所谓外交,无非是在不影响两个朝代的基本关系的情况下,为本朝争取得一点面子和一些实利.可是如今时势已非,朝廷的根本大计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外交政策更是举棋不定,因此问题就不在于他们几个人的能干不能干了.
他们在出发去新城前,确曾向萧皇后请训,聆教对待宋使的方针政策.萧皇后给他们的指示是十分抽象的"刚柔得中,趁势邀利"八个字.这好像是否要接待宋使的问题一样,也是经过一番廷议、经过激烈的争论后才得出的结论.但是强硬可以强硬到什么程度?退让可以退让到哪一条最后防线?趁怎样的势?邀怎样的利?这些谁都无法明确回答,连萧皇后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们三个名为接伴,实际上就是谈判代表,既然心中无数,也只好做到哪里就算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