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宋关系紧张以来,正式派遣使节到对方去执行任务,这还是第一次.辽军前线统领耶律大石早一天已接到宋朝宣抚司送来的正式文书,就派出一些接待人员,在规定的渡口迎候他们.双方见了面,勘验文书后,马扩等一行人就被送到距离界河不远的行馆中暂去休息.
行馆原来是辽政府修建了专供双方使节往来时休憩、住宿、拜会之用的.如今闲了大半年,临时匆忙地打扫收拾一下,倒也显得华丽.
耶律大石掌握的宋朝方面的情报比童贯、和诜、种师道他们掌握的辽方的情报要多得多,正确得多.在这方面,只有赵良嗣才是他的劲敌.他一读到文书,就知道童贯这番派来的正式使节马扩曾出使过金朝,被完颜阿骨打誉为"也立麻力",是当时外交界活跃的人物,更兼是西军出身的军人.根据这双重身分,耶律大石指示接待人员对马扩一行人既要以礼相待,又要严格地保守军事机密,不得随便泄露.接待人员严格地遵照指示办事,在这两点上都做得十分到家.他们极有礼貌地以请使臣们休息为名,把他们封闭在这口华丽的大木箱——行馆以内.然后,又极有礼貌地宣称:为了保护使臣们的人身安全,正在与前站逐节联系接待事项,安排食宿行程,请使臣们安心休息,等候到联系妥当后自会通知他们启程动身的时间.
接待人员的礼貌很周到,宣称的理由也是无可非议的,于是马扩等一行人不得不在五月中旬极其燠闷干热的气候中,在这口大木箱中度过精神和(禁止)都很不舒服的大半天.
黑夜来了,"联系"工作也跟着完成了,接待人员又以极有礼貌的态度恭请使臣和随员们分别登上几辆专用的马车启程.这种特制的马车有个专门名称,称为轺车,也是辽政府向来接待宋朝使节时,供他们乘坐的.其华丽和讲究的程度,要按照乘坐者的身分地位以及当时辽、宋两朝的友善关系而有所隆杀.但不管怎样,所有这一类轺车,除了一个大的天窗以外,左右车壁都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窗洞.似乎它不准备让使节和随员们得以在旅途中纵目浏览,而只能供他们透一口气之用.加上马车周围,又有辽军的铁骑护卫,遗蔽了他们本来已是十分有限的视野,因而他们一路上能够看见的只有头顶上的星月以及闪耀在四野的无数盏灯火而已.
这是疑兵之计.耶律大石用兵虚虚实实,令人不可捉摸.有时他故意要把一切都遮蔽起来,免得被敌方觇知了自己的真正力量,有时又要故布疑阵,用夸大了的假象来迷惑敌人的耳目.夸大或缩小都要根据具体的需要来决定.耶律大石早已在内心中决定力求一战的方针.根据这个要求,理应把自己的实力掩蔽起来,但又怕懂得军事的马扩会从他布置的假象中窥知了他的真实意图,因此有意从相反的一方面来布置.他不是缩小而是张大了声势,目的是要给马扩造成错觉,认为辽军统帅部故意夸耀兵力,企图威慑使臣,阻挠他的谕降任务.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夸耀总是一种虚弱的表现.耶律大石的夸耀,其目的正是要马扩错认为他怯于一战.
耶律大石果然达到目的了.
曾经渡河深入辽军后方的马扩十分了解辽军在前线的雄厚实力,有了这样雄厚的兵力还要虚张声势,加以夸大,这可能真是耶律大石怯于一战的表现了.这是忘记客观事实,单凭主观臆断而作出不正确判断的典型例子.
马扩不但在第一感中就受到耶律大石的欺骗.并且在他整个出使期间一成不变地相信耶律大石决不敢过河一战,这就是双重的错误.即使马扩的第一个判断是正确的,军事情况瞬息万变,又安见得在新的情况之下,敌方不会修改其原定计划,反守为攻呢?判断敌方的战略企图,其危害性莫大于固执所见,一成不变,马扩恰恰就犯了这个严重的错误.这错误造成的后果将要在这次出使过程中不断地反映出来,使它功亏一篑.
拂晓以前,他们赶到新城①.新城远离前线,不属于前线统领耶律大石的管辖范围.耶律大石派来的接待人员把使臣们移交给新城的地方官,转达了耶律大石的话,就遣返前线去了.
新城的地方官属于南面宫的系统内,没有义务接受耶律大石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来接待宋使才算合适.
过去辽、宋两朝往来,虽然讲对等之礼,但在对等之中又存在着不平等.辽贵族始终不忘记南朝的皇帝是他们的儿皇帝、侄皇帝,即使宋朝力争到以兄弟相称时,辽仍要做个老大哥.辽方的使节、接伴人员在交聘和接待时,往往要以强凌弱,怠慢宋使,在言语、礼节和实际利益上占尽便宜.这种传统的外交方式,随着形势的转变,今天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了.这一点辽方的官员都已很明白,但是新的方式呢,还没有指示下来.辽政府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有接待宋使之举.他们地方官负不起责任,只有驰奏燕京,静候皇后定夺.
马扩一行人在新城的三天中,受到和前线完全不同的待遇.辽官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才设盛宴,跑来作一次礼貌上的"伴食",与他们客气周旋一番.最好是远远地离开他们,免得说话、行事出了差错,将来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因此马扩他们在新城是绝对自由的,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去干涉他们、限制他们.
驿馆四周,终天都挤满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来问长问短,打听消息,有的单单为了看一看汉家的威仪,回家去好向四邻夸耀他已经见识过南朝的官儿了,然后把他们描摹、夸张到接近天神的地步,有的主动跑来献谋划策;有的还一本正经地说有机密事相商,一定要"承宣"亲自接见."承宣"是汉儿们自己封给宋使的官衔,以后大家都这样称呼起来.
辽方防范松弛,连得在驿馆门口站岗放哨的也只是一些吃白饭不管事的老兵们,这就增加了这些人的形形式式的活动.
马扩和随员们一一接见了他们,斟酌情况把谕降的旗榜,填写了姓名官衔的告身和介绍他们同南边去的书函一一分发给他们,相机鼓动他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以不同的形式来反抗辽政府.
马扩微微感觉到这次他接触的汉儿,分子比较复杂了,来看他的动机也较多样化.上次他只是以私人身分潜入敌后,人们跑来向他打听消息,发泄对辽统治不满的情绪,表白自己坚决反辽的立场和态度,他们的动机是纯正的,他们的感情是激昂的.置身于他们之间,不但十分放心,同时感到自己的情绪也随之而更加高昂了.这次他有了公开的官方身分,人们不仅向他打听、发泄、表白,也有一些为数不算太少的人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某种好处.跟这种人接触时,马扩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一心只想做官的汉儿,另外一种甚至可能是辽方派来刺探情况的间谍.后一种姑置不论,对前面的那种人,应持什么态度,马扩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抽空把这种感觉与赵杰谈了.
"宣赞说得不错,"赵杰想了一会回答:"前日在乡间找寻宣赞的都是庄稼汉,这两天找来的尽多是巨族大姓,他们虽然都是汉儿,却是大不相同的两种人,来的目的也自不同."
"何以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