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治从此对才人武照念念不忘。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弥留于翠微宫的太宗召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到榻边遗诏托孤,在宫外 的天空聒噪半月的鸦群突然安静了,后来鸦群飞走了,但含风殿里响起了御医们惊恐的叫 声,皇上驾崩。媚娘端着一壶茶水,那个报丧的叫声像惊雷闪电打在她手上,铜壶砰然落 地。在翠微宫里媚娘是第一个嚎啕痛哭的宫女,然后宫女的哭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完全 覆盖了来自太宗灵床边的男人们的哭声。没有人制止宫女们借题发挥的哀嚎之声,含风殿上 下一片忙乱,宫女们恰好可以纵情宣泄所有的悲伤和怨气,为了每一种黑暗的残花余生,为 了每一桩未竟未了的心愿,为了对死者的爱或者恨。泪眼朦胧中媚娘不忘将目光投向太子 治,太子治悲伤过度几近昏厥,御医们在他的额前敷了一种淡绿色的药汁,媚娘看见几个宦 官半架半扶着太子治往侧殿走,太子治苍白而虚弱,他的目光扫过媚娘只是空洞的一瞥,这 使媚娘感到失望,此地此景她不期望与太子治眉目传情,但她忽然意识到厕所里的情事也许 将成为一夕春梦,即将登基的新天子也许很快会把她遗忘。太宗驾崩的第二天早晨天气忽阴 忽晴,骠骑兵的壮观马队在太子治的率领下离开终南山,护送天子灵柩回长安。媚娘和一群 宫女站在凉亭里目送那支人马渐渐远去,黑漆鎏金的灵柩已经变成一个黑点,而太子治单薄 的身影也湮没在一片黄烟之中,满脸凄色的媚娘,她无缘与新天子再说一句话再添一分情 了。山下还有十余辆简陋的光板马车,那些马车将把翠微宫里的宫女分别送往皇城掖庭或者 长安的尼庵。重返掖庭宫的是那些从未受幸的宫女,而那些曾经被宦官抱上天子龙床的宫女 在凉亭里哭成一团,她们已经知道马车将把她们送往感业寺了此残生。采女刘氏就是在走向 马车时突然发狂的,媚娘看见她突然扔下手里的包裹,朝谷地里狂奔而去,宫吏们立刻策马 赶去。宫吏们在树林间追采女刘氏的场面令所有宫女们伫足凝望,媚娘看见宫吏们的四方马 阵轻易地围住了那个疯狂的宫女,刘氏绝望的叫声听来撕心裂胆,我不去尼庵,让我回家。 宫吏们的绳圈同样轻易地套住了刘氏的脖颈,刘氏的手扯拉着脖颈上的绳圈,她的喊叫仍然 尖厉而凄凉,皇帝只宠幸我一次,我不去尼庵,我要回家。
媚娘无法想像纤瘦的采女刘氏是怎样扯断脖子上的绳圈的,她只是看见刘氏在宫吏们的 鞭笞声中爬行,从宫吏们的马背下爬了出去,然后她看见刘氏像一只惊鹿朝石碑那里俯冲过 去,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媚娘看见刘氏的血犹如红色水花在石碑上溅落,映红了终南山阴 沉的天空。
如果从感业寺的山门走出来,不消片刻就可以来到长安闹市朱雀门街了,黑瓦高墙遮不 住果贩小商的沿街叫卖声,而在安业坊一带居住的市民百姓每天可以听见那座尼庵的晨钟暮 鼓,那些来自帝王后宫的女尼们在诵经声中陪伴着先帝的幽魂。
但是感业寺的女尼们从来走不出两扇黑色的山门,山门外的行人也无法亲眼一睹天姿国 色的旧日宫女的风采。新皇李治登基的钟声在皇城内轰然敲响时,感业寺破败的房屋也随之 震颤,媚娘那天恰巧是在剃度,钟声初响她的第一缕黑发应声落地,她的枯水般的眼睛却应 声睁开,闪烁出一种如梦初醒的光彩。为什么敲钟?她问身后手持剃刀的老尼。新天子登基 啦,老尼说,是登基大典的钟声。媚娘说我要去听钟声,她甩开了老尼的手朝庭院跑去,被 剃了一半的黑发就披垂在白色的法衣上。媚娘没有听见后面住持老尼愤怒的斥骂,她一手抓 着欲断未断的长发,一手提着宽大过长的法衣跑到庭院里,看见许多以前的宫人已经聚集在 那里,她们鸦雀无声表情各异地倾听着皇城的钟声。媚娘仰望着被高墙隔离的一方天空,天 空清澈澄明,没有一丝云彩,是天子之典的佳日良辰,但是她看不见那些大钟,她看不见新 天子的龙冕仪容,当大典钟声最后的回响消失在晴光丽日下,媚娘双手掩面发出了凄绝的哭 声,宫中旧交对媚娘的哭声错愕莫名,她们围住她警告道,大典之日怎么哭起来了?不怕住 持告回宫里给你死罪?媚娘仍然呜咽着,她说,什么叫死什么叫活呢,到了这里都是明器婢 子,死了活着都一样。尼庵里的清寂时光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损坏了旧日宫女姣好的面容,她 们每天在经台前相遇,发现各自的容颜像秋叶一天天老去,喜欢对镜描眉的宫女们如今青丝 无影,光裸的头顶上唯一留下的是衣食之欲和恍若隔世的后宫回忆。住持老尼搜走了庵中的 每一面铜镜,其实镜子的主人对它已经无所留恋。女尼们通常成双成对地同床共枕,禅房之 夜的那些呻吟或嬉闹成为感业寺生活的唯一乐趣。曾经有人想钻到媚娘的棉被里来,但是对 方被媚娘一脚踢下去。媚娘把那个春心荡漾的女尼推出了房门,她说,我讨厌你们的把戏, 不干不净的。女尼反唇相讥,你以为你干净,你干净就往天子宫里去呀,献了几年的媚态不 还是给踢到尼姑庵了?媚娘那一次恶火攻心,她嘴里说着话低下头就往对方脸上撞,天子不 要我也轮不到你来糟蹋,媚娘把那个女尼撞在门框,仍然不解气,又在她肩膀上狠狠地咬了 一口。女尼的惨叫声惊动了整个庵寺,许多尼姑打开窗户朝这边张望,她们看见媚娘的脸在 月光下放射出一种悲愤的寒气,她手里的那条门栓似乎在迎候所有的侵犯。武才人要疯了。 旧日宫女们窃窃私语着,凭藉她们对武才人的了解,她们认为骄矜自负的宫人是最容易发疯 的,而武才人应该是一个例证。从此没有人敢往媚娘的禅床上爬,但也没有人与媚娘说话 了,感业寺里的女尼们非常默契地孤立了媚娘。那只紫檀木球仍然陪伴着她。
现在孤独的木球游戏改变了它的含义,媚娘在地上画的白圈分别意味着疯、死和大幸。 原来还有一个白圈内写着生字,但她把它擦掉了,这个白圈对于她已经丧失了赌注的意义。
媚娘冷静地把大幸之圈一再地缩小,她意识那几乎是一个奇迹一种梦想,每次滚动木球 的时候她控制不了那份颤抖,她期望着木球落在最小的白圈内,但木球更多地投入疯和死的 白圈之内,媚娘说,我不想死,我也不会疯。她带着如梦如幻的情绪把木球滚过去,但木球 在那个白圈外停住了,它像一个冷漠的精灵讥嘲了它的主人。媚娘终于安静下来,她用衣裾 把木球擦干净了攥在掌中,临窗听风,风声掠过窗外桧柏的枝头。高墙外的更夫报时的梆声 带来一丝人间的气息,太极宫却似乎浮向世界的另一侧了。媚娘悲从中来,她对着心爱的紫 檀木球呜咽着说,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我不过是祈求天子把我带回宫中。母亲杨氏到感业寺 来探望媚娘,按照庵里的清规她只能从门上的活动窗递进家书和食物,媚娘从手上摘下了金 镯塞给守门的尼姑,对方收下了金镯但仍然没有开门,只是破例让媚娘与母亲说上几句话。
但是母女俩只是以哭泣隔着山门叙述别后离情,守门的尼姑也红了眼圈,但她不忘警告 媚娘,让你说话不说,不说就回你的禅房去吧。母亲杨氏终于先说了话,她的话使守门的尼 姑莫名其妙,杨氏在门外边哭边说,我不该相信袁天纲的鬼话,是袁天纲的鬼话害了你。门 里的媚娘止住了哭泣,少顷沉默之后媚娘对着门外的母亲说,你放心回去吧,我还没死,只 要我活着总归能报答你的养育之恩。
打开母亲的包裹,里面是一封家信和一包糕点。家信说姐姐嫁人了,妹妹染上天花死 了,她的几个异母兄弟每天对母亲恶语相加。媚娘读完信又解开糕点外面的纸包,是小时候 百吃不厌的酸梅饼,但媚娘一点也不想吃,如烟往事浮上心头,媚娘突然想起自己的年龄, 想起宫墙内外,年复一年,她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迟暮美人了。
世人们后来认为高宗皇帝听见了武照在尼庵里的呐喊,高宗皇帝循声而去,因此钻进了 武照缀织十年的那张柔软的黑网。感业寺的住持记得高宗是在先帝的二周年忌日微服驾临 的。高宗给先帝的遗婢们带来了整车华贵的礼物,给予武照的礼物却是在客堂里的秘密长 谈。住持尼姑不解个中风情,她只记得武照那天突然迸发出美丽惊人的容光,眼含秋水,面 若春桃,双颊的泪痕更为她增添几分哀而不怨的风韵。黄衣使者独孤及从此常常潜入感业 寺,在住持老尼的配合下打开山门,黑夜来客不是别人,恰恰是神圣的高宗皇帝,天子秘密 宠幸的不是别人,恰恰是被所有尼姑孤立的武照。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太极宫驶来的车辇 接走了感业寺的尼姑武照。沉睡的女尼们依稀听见半夜里车轮辚辚,对于一个奇迹的华彩部 分浑然不知。而住持老尼在黑暗的庭院里飞快地捻转佛珠,她认为天子若受惑于女子,女子 必有仙术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