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黄昏酒醒,灯孤人静,我躺在床上时,也不免想起石门湾的缘缘堂来。此堂成于中 华民国二十二年,距今尚未满六岁。形式朴素,不事雕而高大轩敞。正南向三开间,中央 铺方大砖,供养弘一法师所书《大智度论·十喻赞》,西室铺地板为书房,陈列书籍数千 卷。东室为饮食间,内通平屋三间为厨房、贮藏室、及工友的居室。前楼正寝为我与两儿女 的卧室,亦有书数千卷。西间为佛堂,四壁皆经书。东间及后楼皆家人卧室。五年以来,我 已同这房屋十分稔熟。现在只要一闭眼睛,便又历历地看见各个房间中的陈设,连某书架中 第几层第几本是什么书都看得见,连某抽斗(儿女们曾统计过,我家共有一百二十五只抽 斗)中藏着什么东西都记得清楚。现在这所房屋已经付之一炬,从此与我永诀了!
我曾和我的父亲永诀,曾和我的母亲永诀,也曾和我的姐弟及亲戚朋友们永诀,如今和 房子永诀,实在值不得感伤悲哀。故当晚我躺在床里所想的不是和房子永诀的悲哀,却是毁 屋的火的来源。吾乡于中华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吃敌人炸弹十二枚,当场死三十二 人,毁房屋数间。我家幸未死人,我屋幸未被毁。后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失守,失而复得,得 而复失,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以至四进四出,那么焚毁我屋的火的来源不定;是暴敌 侵略的炮火呢,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呢?现在我不得而知。但也不外乎这两个来源。
于是我的思想达到了一个结论:缘缘堂已被毁了。倘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我很甘 心!堂倘有知,一定也很甘心,料想它被毁时必然毫无怨怖之色和凄惨之声,应是蓦地参 天,蓦地成空,让我神圣的抗战军安然通过,向前反攻的。倘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那我 很不甘心,堂倘有知,一定更不甘心。料想它被焚时,一定发出喑呜叱咤之声:“我这里是 圣迹所在,麟凤所居。尔等狗彘豺狼胆敢肆行焚毁!亵渎之罪,不容于诛!应着尔等赶速重 建,还我旧观,再来伏法!”无论是我军抗战的炮火所毁,或是暴敌侵略的炮火所毁,在最 后胜利之日,我定要日本还我缘缘堂来!东战场、西战场、北战场,无数同胞因暴敌侵略所 受的损失,大家先估计一下,将来我们一起同他算帐!
1938年
返回
告缘缘堂在天之灵
去年十一月中,我被暴寇所逼,和你分手,离石门湾,经杭州,到桐庐小住。后来暴寇 逼杭州,我又离桐庐经衢州、常山、上饶、南昌,到萍乡小住。其间两个多月,一直不得你 的消息,我非常挂念。直到今年二月九日,上海裘梦痕写信来,说新闻报上登着:石门湾缘 缘堂于一月初全部被毁。噩耗传来,全家为你悼惜。我已写了一篇《还我缘缘堂》为你伸 冤。(登在《文艺阵线》上)现在离开你的忌辰已有百日,想你死后,一定有知。故今晨虔 具清香一支,为尔祷祝,并为此文告你在天之灵:你本来是灵的存在。中华民国十五年,我 同弘一法师住在江湾永义里的租房子里,有一天我在小方纸上写许多我所喜欢而可以互相搭 配的文字,团成许多小纸球,撒在释迦牟尼画像前的供桌上,拿两次阄,拿起来的都是 “缘”字,就给你命名曰“缘缘堂”。当即请弘一法师给你写一横额,付九华堂装裱,挂在 江湾的租房里。这是你的灵的存在的开始。后来我迁居嘉兴,又迁居上海,你都跟着我走, 犹似形影相随,至于八年之久。
到了中华民国廿二年春,我方才给你赋形,在我的故乡石门湾的梅纱弄里,我的老屋的 后面,建造高楼三楹,于是你就堕地。弘一法师所写的横额太小,我另请马一浮先生为你题 名。马先生给你写三个大字,并在后面题一首偈:能缘所缘本一体,收入鸿蒙入双眥。
画师观此悟无生,架屋安名聊寄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