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这两个理由——图画在平面中包括立体,在欣赏中包括实用——所以图画是一切美 术的本位。我们要有美术的修养,只要练习图画就是。但如何练习,倒是一件重要的事,要 请大家注意。上面说过,图画兼有欣赏与实用两种效果。欣赏是美的,实用是真的,故图画 练习必要兼顾“真”和“美”这两个条件。具体地说:譬如描一瓶花,要仔细观察花、叶、 瓶的形状、大小、方向、色彩,不使描错。这是“真”的方面的工夫。同时又须巧妙地配 合,巧妙地布置,使它妥贴。这是“美”的方面的工夫。换句话说,我们要把这瓶花描得像 真物一样,同时又要描得美观。再换一句话说,我们要模仿花、叶、瓶的形状色彩,同时又 要创造这幅画的构图。总而言之,图画要兼重描写和配置、肖似和美观、模仿和创作,即兼 有真和美。偏废一方面的,就不是正当的练习法。
在中国,图画观念错误的人很多。其错误就由于上述的真和美的偏废而来,故有两种。 第一种偏废美的,把图画看作照相,以为描画的目的但求描得细致,描得像真的东西一样。 称赞一幅画好,就说“描得很像”。批评一幅画坏,就说“描得不像”。这就是求真而不求 美,但顾实用而不顾欣赏,是错误的。图画并非不要描得像,但像之外又要它美。没有美而 只有像,顶多只抵得一张照相。现在照相机很便宜,三五块钱也可以买一只。我们又何苦费 许多宝贵的钟头来把自己的头脑造成一架只值三五块钱的照相机呢?这是偏废了美的错误。
第二种,偏废真的,把图画看作“琴棋书画”的画。以为“画画儿”,是一种娱乐,是 一种游戏,是消遣的。于是上图画课的时候,不肯出力,只思享乐。形状还描不正确,就要 讲画意。颜料还不会调,就想制作品。这都是把图画看作“琴棋书画”的画的原故。原来弹 琴、写字、描画,都是高深的艺术。不知那一个古人,把“下棋”这种玩意儿凑在里头,于 是琴、书、画三者都带了娱乐的、游戏的、消遣的性质,降低了它们的地位,这实在是亵渎 艺术!“下棋”这一件事,原也很难;但其效用也不过像叉麻雀,消磨光阴,排遣无聊而 已,不能同音乐、绘画、书法排在一起。倘使下棋可算是艺术,叉麻雀也变成艺术,学校里 不妨添设一科“麻雀”了。但我国有许多人,的确把音乐、图画看成与麻雀相近的东西。这 正是“琴棋书画”四个字的流弊。现代的青年,非改正这观念不可。
图画为什么和下棋、叉麻雀不同呢?就是为了图画有一种精神——图画的精神,可以陶 冶我们的心。这就是拿描图画一样的真又美的精神来应用在人的生活上。怎样应用呢?我们 可拿数学来作比方:数学的四则问题中,有龟鹤问题:龟鹤同住在一个笼里,一共几个头, 几只脚,求龟鹤各几只?又有年龄问题:几年前父年为子年的几倍,几年后父年为子年的几 倍?这种问题中所讲的事实,在人生中难得逢到。有谁高兴真个把乌龟同鹤关在一只笼子 里,教人猜呢?又有谁真个要算父年为子年的几倍呢?这原不过是要借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来训练人的头脑,使头脑精密起来。然后拿这精密的头脑来应用在人的一切生活上。我们又 可拿体育来比方,体育中有跳高、跳远、掷铁球、掷铁饼等武艺。这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也 很少用处。有谁常要跳高、跳远,有谁常要掷铁球、铁饼呢?这原不过是要借这种武艺来训 练人的体格,使体格强健起来。然后拿这强健的体格去做人生一切的事业。图画就同数学和 体育一样。人生不一定要画苹果、香蕉、花瓶、茶壶。原不过要借这种研究来训练人的眼 睛,使眼睛正确而又敏感,真而又美。然后拿这真和美来应用在人的物质生活上,使衣食住 行都美化起来;应用在人的精神生活上,使人生的趣味丰富起来。这就是所谓“艺术的陶 冶”。图画原不过是“看看”的。但因为眼睛是精神的嘴巴,美术是精神的粮食,图画是美 术的本位,故“看看”这件事在人生竟有了这般重大的意义。今天在收音机旁听我讲演的 人,一定大家是有一双眼睛的,请各自体验一下,看我的话有没有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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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的园地
艺术常被人视为娱乐的、消遣的玩物,故艺术的效果也就只是娱乐与消遣而已。有人反 对此说,为艺术辩护,说艺术是可以美化人生,陶冶性灵的。但他们所谓“美化人生”,往 往只是指房屋、衣服的装饰;他们所谓“陶冶性灵”,又往往是附庸风雅之类的浅见。结果 把艺术看作一种虚空玄妙、不着边际的东西。这都是没有确实地认识艺术的效果之故。
艺术及于人生的效果,其实是很简明的:不外乎吾人面对艺术品时直接兴起的作用,及 研究艺术之后间接受得的影响。前者可称为艺术的直接效果,后者可称为艺术的间接效果。 即前者是“艺术品”的效果,后者是“艺术精神”的效果。
直接效果,就是我们创作或鉴赏艺术品时所得的乐趣。这乐趣有两方面,第一是自由, 第二是天真。试分述之:研究艺术(创作或欣赏),可得自由的乐趣。因为我们平日的生 活,都受环境的拘束。所以我们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们对付人事,要谨慎小心,辨别是 非,打算得失。我们的心境,大部分的时间是戒严的。惟有学习艺术的时候,心境可以解 严,把自己的意见、希望与理想自由地发表出来。这时候,我们享受一种快慰,可以调剂平 时生活的苦闷。例如世间的美景,是人们所喜爱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现。我们的生活的牵 制又不许我们常去找求美景。我们心中要看美景,而实际上不得不天天厕身在尘嚣的都市 里,与平凡、污旧而看厌了的环境相对。于是我们要求绘画了。我们可在绘画中自由描出所 希望的美景。雪是不易保留的,但我们可使它终年不消,又并不冷。虹是转瞬就消失的,但 我们可使它永远常存,在室中,在晚上,也都可以欣赏。鸟见人要飞去的,但我们可以使它 永远停在枝头,人来了也不惊。大瀑布是难得见的,但我们可以把它移到客堂间或寝室里 来。上述的景物无论自己描写,或欣赏别人的描写,同样可以给人心一种快慰,即解放、自 由之乐。这是就绘画讲的。更就文学中看:文学是时间艺术,比绘画更为生动。故我们在文 学中可以更自由地高歌人生的悲欢,以遣除实际生活的苦闷。例如我们这世间常有饥寒的苦 患,我们想除掉它,而事实上未能做到。于是在文学中描写丰足之乐,使人看了共爱,共 勉,共图这幸福的实现。古来无数描写田家乐的诗便是其例。又如我们的世间常有战争的苦 患。我们想劝世间的人不要互相侵犯,大家安居乐业,而事实上不能做到。于是我们就在文 学中描写理想的幸福的社会生活,使人看了共爱,共勉,共图这种幸福的实现。陶渊明的 《桃花源记》,便是一例。我们读到“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 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等文句,心中非常欢喜,仿佛自己 做了渔人或桃花源中的一个住民一样。我们还可在这等文句外,想象出其他的自由幸福的生 活来,以发挥我们的理想。有人说这些文学是画饼充饥,聊以自慰而已。其实不然,这是理 想的实现的初步。空想与理想不同。空想原是游戏似的,理想则合乎理性。只要方向不错, 理想不妨高远。理想越高远,创作欣赏时的自由之乐越多。